夜色如墨,将白日里的血腥与喧嚣尽数吞噬。司马炎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白日里洛水河畔的景象在脑海中反复浮现——曹髦苍白的脸、浸透龙袍的暗红血迹、司马孚悲恸的哭声、贾充冰冷的眼神……
当他终于昏沉睡去,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浓雾之中。
雾气湿冷,缠绕在周身,远处隐约可见洛水波光。河畔立着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
“祖父?”司马炎下意识地开口。那身影缓缓转身,正是司马懿。只是此刻的司马懿,不似生前那般深沉内敛,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凶逆!凶逆!”司马懿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雾气中回荡,“我司马家世代受曹魏厚恩,竟出了这等弑君之徒!”
司马炎怔在原地。他看见祖父眼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深切的悲痛。
“昭儿他……他毁了司马家百年清誉!”司马懿步步逼近,声音颤抖,“洛水之誓,天下人皆见证我司马家的承诺。今日之后,谁还会信我司马氏一字一句?”
浓雾突然翻涌,显现出白日里的场景:成济兄弟被五花大绑,贾充冷眼旁观,而司马昭站在高处,面色阴沉。
“推诿于匹夫,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司马懿冷笑,“炎儿,你记住今日所见所闻。司马家得国不正,若再失德,必遭天谴!”
“天谴?”司马炎喃喃重复。
话音未落,浓雾中突然显现出骇人景象:八王互相攻伐,都城陷入火海;胡骑铁蹄踏破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衣冠南渡,仓皇渡江……
“看吧,这就是失德的代价!”司马懿的声音在颤抖,“国祚不永,宗庙倾覆,这些都是我司马家将要偿还的债!”
司马炎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那些惨烈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炎儿,你是不同的。”司马懿突然抓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或许……你就是那个能够改变命运的人。”
浓雾开始消散,司马懿的身影也逐渐模糊。
“记住,得天下易,守天下难。若要化解这天谴,唯有积德于民,取信于天……”
“祖父!”司马炎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
窗外,天将破晓,晨光微熹。
他大口喘着气,梦中景象历历在目。那不是普通的噩梦,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警告。
“公子,您没事吧?”守夜的宦官闻声而来,点亮了烛火。
烛光摇曳中,司马炎的脸色苍白。他摆了摆手,示意宦官退下,独自坐在床沿沉思。
“得国不正,若再失德,必遭天谴……”他低声重复着祖父的警告。
历史上的西晋,确实如梦中所示,统一不久便陷入内乱外患。难道这一切,真的从今日弑君之事就已注定?
不。既然上天让他来到这个时代,又给了他这样的警示,他绝不能坐视历史重演。
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司马炎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少年眼神坚定,与这具身体的年龄格格不入。
“积德于民,取信于天……”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道。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时,司马炎已经穿戴整齐。他推开殿门,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
宫中的气氛依然凝重。往来宫人皆低眉顺目,脚步匆匆。弑君之事虽已过了一日,但恐惧仍在空气中弥漫。
“公子,贾公求见。”宦官低声通报。
司马炎眉峰微蹙。贾充此时来访,用意不言而喻。
“请。”
贾充步入殿内,依旧是一身戎装,只是卸去了铠甲。他的目光在司马炎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观察这个少年的反应。
“公子昨夜休息可好?”贾充问道,语气平和。
“尚可。”司马炎不动声色,“贾公这么早来,所为何事?”
“是为成济兄弟之事。”贾充压低声音,“这两人悖逆弑君,罪该万死。只是……”
“只是什么?”
“朝中有人议论,说这两人不过奉命行事。”贾充的目光紧盯着司马炎,“公子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是在试探他。司马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贾公何出此言?成济兄弟弑君,众目睽睽。父亲不是已经定论了吗?”
贾充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这个少年如此应对自如。
“公子明鉴。”他躬身道,“只是朝中流言,不得不防。”
“流言止于智者。”司马炎淡淡道,“贾公是父亲倚重之臣,当知如何处置。”
送走贾充,司马炎站在殿门前,望着渐亮的天空。朝中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每个人都在这场变故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早膳后,他特意去拜访了羊徽瑜。
这位伯母的住处一如既往地清雅安静。见到司马炎,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炎儿,你脸色不好。”她轻声说道,示意他坐下。
“做了个噩梦。”司马炎勉强一笑,“梦见祖父了。”
羊徽瑜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漾起涟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低声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年纪尚小,不要太过忧心。”
“伯母,您说祖父若在,会如何看待昨日之事?”司马炎突然问道。
羊徽瑜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你祖父一生谨慎,最重名声。他若在,断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我明白了。”司马炎点头,“谢谢伯母。”
离开羊徽瑜的住处,司马炎在宫中漫步。经过一处偏殿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里面是谁?”他问随行的宦官。
“是……是王经的家眷。”宦官低声道,“因牵连弑君之事,今日就要押赴刑场。”
王经,那个因忠于曹髦而被牵连的官员。司马炎记得史书上的记载,王经与母亲同日受刑,至死不屈。
他推开殿门,看见几个妇孺相拥而泣,其中一个老妇人尤其镇定,正在为年幼的孙女整理衣衫。
“不必哭了。”老妇人的声音平静,“我儿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司马炎的心被触动了。这就是忠臣的家眷,即将因为忠诚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传我的话。”他转身对宦官说道,“王经家眷,暂缓行刑。”
“公子,这……”宦官面露难色,“这是晋公亲自下的命令。”
“我去向父亲解释。”司马炎语气坚定,“在此之前,谁也不得动他们。”
他快步走向司马昭的书房,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这不仅是为了救下几条无辜的性命,更是他改变司马家形象的第一步。
书房内,司马昭正在批阅文书。见到司马炎,他放下笔,目光审视。
“听说你要保王经的家眷?”司马昭直接问道。
“是。”司马炎躬身道,“父亲,王经已死,其家眷妇孺无知。若赶尽杀绝,恐寒了忠臣之心。”
司马昭冷笑:“忠臣?忠于谁的臣?”
“忠于魏室,便是忠于天下大义。”司马炎不卑不亢,“父亲若要取天下,当收天下之心。杀忠臣家眷,非明主所为。”
这话说得大胆,连司马昭都愣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少年。
“你倒是学会收买人心了。”司马昭语气不明。
“儿臣不敢。”司马炎低头,“只是为父亲着想。今日杀王经家眷容易,他日再想让人效忠就难了。”
书房内陷入沉默。司马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利弊。
“准了。”最终,他挥了挥手,“但下不为例。”
“谢父亲。”司马炎躬身退出。
当他再次来到偏殿,宣布赦免的消息时,王经的母亲愣住了。她看着司马炎,眼中情绪复杂。
“老身谢过公子。”她深深一拜,“只是老身年迈,不愿独活。只求公子保全我这儿媳与孙女。”
司马炎心中震动。这就是气节,这就是风骨。
“老夫人放心,我都会保全。”他郑重承诺。
走出偏殿时,他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是其他官员的家眷,被软禁在附近的殿宇中。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司马炎仁厚的声音也会随之传播。
当晚,司马炎再次梦见了司马懿。
这一次,祖父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站在洛水之畔,望着潺潺流水。
“做得不错,炎儿。”司马懿的声音不再愤怒,“但这才只是开始。司马家的罪,需要一代人的努力来偿还。”
“孙儿明白。”司马炎在梦中回答。
“记住,不仅要积德,更要立威。”司马懿转身看他,“乱世之中,仁厚若无雷霆手段相佐,便是软弱。”
浓雾再起,司马炎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满庭院,鸟儿在枝头鸣叫。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也要开始真正践行自己的使命——为司马家积德,为天下谋太平。
宫人送来早膳时,低声告诉他:“公子,今早很多大臣都在议论您赦免王经家眷的事。都说……都说公子仁厚。”
司马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只是开始。他要让“仁厚”不再是面具,而是真正改变这个家族、这个国家的力量。
路还很长,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