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寒气,不是外头刮进来的风,是从我自个儿骨头缝里,从五脏六腑最里头,“呼啦”一下全炸开了!冻得我上下牙磕得跟打快板似的,咯哒咯哒响。
胸口那块地方,火烧火燎,像谁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摁皮肉上了,烫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蹦。
“穿红旗袍的……”
王叔那破风箱似的、抖得不成调的声音还在耳朵眼儿里嗡嗡回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血腥味。
可我哪还顾得上他?
脖子僵硬得跟生了锈的门轴,嘎吱嘎吱,费了老鼻子劲,总算一点点扭了过去。
眼睛珠子瞪得溜圆,死死钉在身后那片阴影和天光交界的地儿。
真他妈是红旗袍!
那颜色,鲜亮得邪乎,红得刺眼,像刚泼上去还没干透的血。
丝绸料子,在昏沉沉的光底下,泛着一层腻乎乎、粘哒哒的光,看得人心里直犯膈应。下摆垂着,离地不高不矮。
滴答。
一滴暗红粘稠的玩意儿,从下摆尖儿上,慢悠悠地、沉甸甸地,挣脱出来,砸在满是煤灰和尘土的水泥地上。
没多大声音,可那动静,就跟砸在我心尖儿上一样,砸得我浑身一哆嗦。
滴答。
又他妈一滴。
水泥地上,两小摊暗红迅速洇开,像两朵开在灰烬里、带着腥气的毒花。
那股味儿,浓得呛鼻子,血腥气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烂木头在阴沟里泡了八百年的腐朽气,直往我天灵盖里钻!
我嗓子眼儿发紧,想干呕,又啥也呕不出来,堵得难受。
两条腿软得像煮过劲儿的面条,要不是后背死死顶着那扇冰凉刺骨的锈铁门,我估计当场就能瘫地上。
脖子上那铜钱,这会儿已经不是烫了,是烧!烧得我皮肉滋啦作响,感觉下一秒就能闻着自个儿肉烤糊的味儿!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跑!”
这念头跟通了电似的,“噌”一下点燃了我全身最后那点力气。
我嗷一嗓子,不是人声儿,纯粹是吓破了胆的野兽嚎叫!根本顾不上再看那滴血的旗袍下摆一眼,也管不了锅炉房里那个脖子拧成麻花还冲我笑的王叔了。
我猛地一蹬地,身子跟离弦的箭——不,更像是一只被滚水浇了的耗子,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就朝着筒子楼的方向没命地蹿!
风在耳朵边呼呼地刮,刮得脸生疼。身后那股子阴寒,却像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它比我跑得还快,丝丝缕缕地缠上来,冰冷刺骨,沉甸甸地压着我的后背。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滴着血的鲜红下摆,就在我后脑勺不远的地方,随着我的狂奔,无声无息地飘荡着,追着!
我不敢回头!打死也不敢!
肺里火烧火燎,像塞满了滚烫的煤渣,每一次吸气都拉风箱似的疼。
脚下的塑料凉鞋早就跑丢了一只,光脚板踩在冰冷粗糙、还硌着小石子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可我半点也顾不上。
“呼哧…呼哧…”
我喘得像条快渴死的狗,一头撞进了筒子楼那熟悉又带着点霉味的楼道里。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晃悠,光线惨淡。
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炖酸菜的酸味飘出来,平日里闻着踏实,这会儿却只让我觉得更慌,更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
“砰!”
我家的破木门被我整个人撞开,又狠狠弹回来,砸在门框上,发出巨响。
屋里没开灯,只有灶披间(楼道隔出来的小厨房)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点灰蒙蒙的天光。
我爸,老姜同志,正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头桌子旁边,就着这微弱的光线,闷头扒拉着一碗高粱米饭,桌上就一小碟咸菜疙瘩。
他被我这动静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啪嗒”掉桌上了,几粒饭粒子跟着蹦起来。
他猛地抬头,那张被岁月和煤灰刻满褶子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担忧、不耐烦和习以为常的复杂情绪取代。
“小兔崽子!你作死啊?!”
他粗声粗气地吼,习惯性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势要抽,“多大个人了?进门跟被狗撵了似的!鞋呢?瞅瞅你这德行,跟泥猴儿……”
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我冲到他眼前,那张煞白煞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的脸映入他眼帘时,猛地卡壳了。
我爸后面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他那双平时跟探照灯似的、总带着点厂里大工匠特有精光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脸上的不耐烦像退潮一样“唰”地没了影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凝重的神色。
那眉头拧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嘴角也绷得紧紧的,拉成了一条生硬的直线。
“九儿?”
他声音沉了下去,不再是吼,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低哑和紧绷,“咋回事?脸咋白得跟纸糊的似的?撞……撞上啥了?”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我光着的、沾满煤灰的脚丫子,扫过我沾了泥的裤腿,最后,落在我死死捂着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的小身板上。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胸口那火烧火燎的剧痛还在持续,甚至更猛烈了,像有块通红的炭在里面滚。
我张着嘴,喉咙里火烧火燎,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似的破音。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着我的心脏和喉咙,让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只能拼命地摇头,另一只手哆嗦着,胡乱地去扯自己的衣领子,想把脖子上那要命的滚烫源头露给我爸看。
衣领被我扯得歪斜,露出底下被汗水浸透的、脏兮兮的背心领口。
就在我扯开衣领的瞬间——
“嘶……”
我爸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样,腾地一下从那条破板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差点把桌子掀翻!
他那双瞪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我胸前那枚一直贴身戴着的、暗沉沉的古旧铜钱上。
那枚铜钱,此刻正静静地贴在我的皮肤上。
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狰狞的、崭新的裂痕,像一条扭曲的黑色蜈蚣,赫然出现在铜钱那布满暗红污迹的古朴钱面上!从边缘一直延伸到中间的方孔,几乎将整个铜钱一分为二!
裂痕很深,边缘锐利,仿佛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开的!
铜钱本身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灼烧灵魂的高温,一股焦糊味混合着铜锈、血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道裂口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灶披间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土腥气,呜咽着穿过门缝。
我爸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骤然冻结的雕像,僵直地立在原地,只有那双死死盯着铜钱裂痕的眼睛,在昏暗里剧烈地颤抖着。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我的脸还要惨白!
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失魂落魄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重压:
“裂…裂了…真…真裂了……”
这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寒冰,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跛脚疯老道当年踹门而入、塞给我铜钱后,临走时撂下的那句如同诅咒般冰冷刺骨的话,轰然炸响:
“……但要是哪天铜钱自己裂了……跑!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