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为数之极,阳极之数,硬生生压住那极阴的命格;“阳”字更是赤裸裸地昭示着对抗这阴煞缠身的命运。
“姜九阳…”
我爸靠在冰冷的墙上,喘着粗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名字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听在耳朵里,竟让他那被恐惧攥紧的心脏莫名地松快了一丝。
老道宣布完名字,像是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显得轻松了不少,甚至还带着点得意。
他俯下身,动作麻利地想把那枚塞在我嘴里的铜钱拽出来。
可那铜钱,被我的小舌头本能地抵着,加上口水浸润,竟然像是卡住了,纹丝不动。
“嘿?小兔崽子,还赖上了?”老道一瞪眼,手上加了点劲儿。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枚浸透暗红污迹的铜钱,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刺目的红光!
那光芒瞬间将整个昏暗的房间映照得一片血红,比窗外的血月还要妖异!
一股灼热滚烫的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从铜钱上传递出来!
“嘶——!”
老道像是被滚油烫到,闪电般缩回了手,枯瘦的手指上竟冒起了一缕极其细微的青烟!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我嘴里那枚还在散发着灼热红光的铜钱,又看看我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浑浊的小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
“好霸道的阳煞……居然自行认主了?”
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莫名的忌惮,“这…这不合常理啊…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铜钱的红光持续了几秒,才缓缓暗淡下去,最终恢复成那枚古旧不起眼的模样,依旧安稳地卡在我的小嘴里。
只是那股灼热感似乎也沉淀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温润的暖意,包裹着我。
老道盯着我,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猛地直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惫懒模样。
他胡乱地用脏袖子擦了擦刚才被烫到的手指,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罢了罢了!道爷我今日算是栽了!赔了枚‘镇煞钱’,还搭上个好名字!”
他嘴里嘟嘟囔囔,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掩饰什么,“小子,算你走运!这‘阳煞锁魂钱’跟你有缘,就便宜你了!戴着吧,睡觉拉屎都别摘下来!能保你小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那油腻道袍的破口袋里又掏摸出一小截同样乌漆嘛黑的细绳,动作麻利地穿过铜钱的方孔,打了个极其复杂、我爸根本看不懂的绳结,然后将这枚带着他体温和浓重体味的铜钱,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铜钱落在我赤裸的胸口,冰凉沉重,那暗红的污迹紧贴着我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触感。
做完这一切,老道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急于逃离什么,猛地转身,跛着脚就朝门口走去。
经过我爸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侧过头,那双小眼睛在昏暗里闪着精光,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记住,姜家的!看好这小子!七月半子时血月生,天生招阴引煞的命!这铜钱能压住他身上的‘味’,也能替他挡些小灾小劫……但要是哪天铜钱自己裂了,或者……烫得像烙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跑!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说完,他根本不等我爸有任何反应,身形一晃,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跛着脚,以一种与他身形极不相符的迅捷速度,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和血月诡异的红光之中。
只留下那股劣质烧刀子和陈旧血腥的混合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窗外的血月,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黑暗重新笼罩下来,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阴寒和无处不在的鬼哭,却随着老道的离去和那枚铜钱的落下,彻底消失了。
只有我爸粗重的喘息声,孙大脚牙齿打战的咯咯声,还有我娘微弱的呼吸声。
我爸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粗布汗衫。
他茫然地看着门口那一片空洞的黑暗,又低头看看土炕上那个安静下来、胸口挂着枚古怪铜钱、正咂巴着小嘴的儿子——姜九阳。
那枚铜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小胸脯上,冰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它紧贴着我皮肤的地方,那块暗红的、凝固的污迹,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又像一只窥视着什么的、冰冷的眼睛。
我爸粗糙的大手哆嗦着,想把这来历不明、邪门透顶的东西从我脖子上扯下来,可指尖刚一碰到那冰冷的金属边缘,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感猛地窜上他的手臂,激得他“嘶”一声缩回了手。
他瞪着那枚铜钱,又看看我睡得无知无觉的小脸,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姜九阳。
这名字,连同那枚冰冷沉重的铜钱,还有那个跛脚疯癫、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老道,像三根冰冷刺骨的钢钉,狠狠楔进了我们老姜家原本平凡得如同锅炉房里煤灰的日子。
——
日子像松花江上结了冰的筏子,晃晃悠悠地往前漂。
晃着晃着,我就七岁了。
筒子楼还是那个筒子楼,红砖墙被煤烟熏得更黑了,楼道里永远弥漫着酸菜缸子、炖大白菜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
邻里们照旧为谁家占了过道多放了个酸菜缸、谁家孩子偷摘了楼下张大爷种的蔫吧茄子吵得脸红脖子粗。日子过得糙,却也热乎。
唯一不同的,是我。
姜九阳。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我跟别的崽子不一样。
他们玩弹珠、拍画片儿、疯跑疯闹,我只能远远看着。
不是爹妈不让,是我不敢。
我总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就算大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皮,我穿着背心裤衩坐在树荫下,后背还是嗖嗖地冒凉气。
更邪门的是,我总能看见些“东西”。
比如,隔壁单元的李奶奶,去年冬天走的。
头七那天晚上,我半夜憋醒去公共厕所。
路过她家门口时,借着楼道昏黄的灯光,我看见她就站在那扇掉了漆的绿门前,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低着头,手里好像还在慢悠悠地择着一把看不见的韭菜。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缓缓抬起头——那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连滚爬爬冲回屋,一头扎进被窝里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那枚一直挂在我脖子上的铜钱,隔着衣服,冰凉冰凉的,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后来听大人们说,李奶奶走前就念叨着没给孙子包完最后一顿韭菜馅饺子。
这事儿我没敢跟任何人说,包括我爸。说了也没人信,准得挨一顿“小小年纪满嘴跑火车”的胖揍。
再比如,厂区后面那片乱坟岗子,平时野狗都不爱去。
可每次路过,我都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坟包间晃悠,有蹲着的,有飘着的,穿着样式古怪的旧衣服,脸色青灰。
他们也不靠近我,就那么远远地、直勾勾地盯着。
每次这种时候,我胸口的铜钱就会变得特别沉,特别凉,像一块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铁疙瘩。
久而久之,筒子楼里的孩子都不爱跟我玩,背地里叫我“小阴眼”、“鬼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