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鬼节子时,我顶着血月出生在东北筒子楼。
接生婆剪脐带时尖叫:“这娃背后趴着个白脸女人!”
全楼突然停电,黑暗中传来百婴啼哭。
疯老道踹门而入,把铜钱塞进我嘴里:“此子半阴半阳,就叫姜九阳!”
七岁那年我在锅炉房遇见跳楼的王叔,他脖子扭成麻花还冲我笑:“小九,看见我脑袋了吗?”
我掏出铜钱刚想镇鬼,他却盯着我背后颤抖:“你…你身后怎么跟着个穿红旗袍的...”
铜钱突然发烫,我回头看见旗袍下摆滴着血。
那是三年前难产而死的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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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老姜同志后来无数次跟我讲起那个晚上,用他带着浓重苞米茬子味儿的口音,语气里总掺着一丝后怕,一丝骄傲,还有九分对命运这老瘪犊子玩意儿的不服气。
他总说:“九儿啊,你小子打娘胎里出来就不让人省心,那阵仗,好家伙,比咱厂子锅炉炸了还邪乎!”
地点?
东北,八三年的老国营厂家属楼,就是那种长长一溜筒子楼,红砖墙被煤烟子熏得黑黢黢,楼道里永远飘着酸菜炖粉条和煤灰混合的独特气味儿。
那天,七月十五,鬼节。
日历上写着,天气晴。
老天爷显然没看黄历。
子时,也就是半夜十一点刚过,我娘在里屋嚎得能把房顶掀了。
我爹,老姜同志,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东北大汉,在狭窄的灶披间(其实就是楼道隔出来的一小块地方)急得像拉磨的驴。
他手里攥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早就凉透了的红糖水,地上烟头扔了一地。
“咋样了?咋样了?”
他第无数次把脑袋探进那挂着蓝布帘子的门缝。
接生婆孙大脚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彪悍劲儿从里面砸出来:“催命呐?老姜!女人下崽儿是急活儿吗?滚外边儿等着去!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
孙大脚是这一片儿有名的接生婆,据说经她手落地的娃能摆满半个篮球场,脚大嗓门更大,像定海神针。
我爸被怼得缩回脖子,刚想再点根烟压压惊,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哎哟!老姜!快瞅瞅天上!日他姥姥的,这天咋啦?”
我爸心里咯噔一下,冲出去,扒着楼道那脏兮兮的窗户往外一望——
好家伙!刚才还清亮亮的月亮,这会儿像个被泼了一盆滚烫猪血的铜盆,悬在墨黑墨黑的天上,红得邪性,红得发亮,红得让人心慌。
那光不是暖红,是阴森森的、粘稠的、带着一股子铁锈腥气的红,泼墨似的泼在筒子楼破败的屋顶、枯死的槐树枝杈上,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吸一口都觉得嗓子眼发堵。
“血月!是血月啊!”
楼下的锅炉工老张头儿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句,声音都在打颤。这老张头儿是厂里有名的“半仙儿”,平时就爱讲点神神叨叨的玩意儿。
他这一嗓子,像根针,把整个筒子楼死寂的皮囊给扎破了。
“吱呀”、“嘎吱”,门轴转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从各家各户的门缝里、窗户里探出来,压低的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像一大群受惊的蜜蜂。
“老辈儿人说,血月现,大凶兆啊!”
“今天可是鬼门开的日子……”
“老姜家这娃挑这日子出来,怕不是……”
我爸听得心里直发毛,一股寒气顺着后脊梁骨往上爬。
他猛地一跺脚,烟头狠狠踩灭在水泥地上,冲着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吼了一嗓子:“放他娘的罗圈屁!都给我闭嘴!我老姜家添丁进口,是大喜事!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呢!”
吼是吼了,可他自己那声音,也虚得发飘。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焦躁地在灶披间那巴掌大的地方又转悠起来。
就在这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的当口,里屋我娘的嚎叫猛地拔高了一个八度,那声音凄厉得能穿透人的耳膜,紧接着就是孙大脚一声变了调的、短促的惊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了脖子!
“哇——!”
我的第一声啼哭,嘹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撕破了外面嗡嗡的议论和压抑的血色沉寂。
我爸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噗通一下,总算落回去一半。
成了!
他猛地转身,就想往屋里冲。
“生了!老姜!是个带把儿的!”
孙大脚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来,听着像是松了口气,可那口气松得有点勉强,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
我爸咧开嘴,刚露出点笑模样,还没来得及掀开那蓝布帘子,孙大脚那大嗓门儿陡然又拔高了,这一次,那调门儿尖利得完全走了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
“啊——!!!这…这是啥玩意儿?!老姜!老姜你快进来!!”
我爸那点刚冒头的喜气“嗖”地一下全没了,头皮瞬间炸开!
他一把掀开帘子,像头发怒的熊瞎子一样撞了进去。
屋里的情景让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晃悠,映着土炕上我娘惨白如纸、汗湿淋漓的脸。
她虚脱地躺着,眼神涣散。
孙大脚站在炕边,手里还拿着沾血的剪子,整个人却像被冻僵了似的,脸色比抹了墙灰还难看,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炕上那个刚擦干净、还沾着血污和胎脂的小肉团——也就是我。
她的手指哆嗦着,指向我的后背,嘴唇抖得不成样子:“鬼…鬼啊!老姜!这娃背后!趴着个…趴着个穿白衣服的!脸…脸煞白煞白的!没一点人色儿!她…她就在那儿!盯着这娃!!”
孙大脚的声音尖得像用指甲刮玻璃,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要不是靠着炕沿,估计能直接瘫地上。
我爸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顺着孙大脚指的方向,猛地看向我的后背——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红通通,后背光溜溜的,除了汗水和一点未擦净的污迹,啥也没有。
只有炕沿边被风微微吹动的蓝布帘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晃动的暗色。
“孙婶儿!你…你眼花了吧?”
我爸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里像堵了把沙子,“哪…哪有啥白的?啥也没有啊!”
“有!就有!我看得真真儿的!”
孙大脚几乎是尖叫起来,脸上的褶子因为恐惧挤成一团,“那脸…那脸就贴着娃的背!白的像纸!眼睛黑洞洞的!冲着我笑!!”
她越说越怕,手里的剪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往后缩。
就在这当口,仿佛是为了给孙大脚的尖叫伴奏,又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被彻底激怒了——
“啪!”
头顶那盏唯一提供光亮、顽强抵抗着窗外血月红光的小灯泡,猛地一闪,爆出一小团刺眼的火花,随即彻底熄灭!
整个房间,连同外面的灶披间、楼道,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窗外那轮血月的光芒似乎被隔绝了,屋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黑。
我爸和孙大脚的惊呼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那声音来了。
不是从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墙壁里,从地板下,从头顶的天花板缝隙里,幽幽地、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
“呜哇……呜哇……呜哇……”
“咿……咿呀……”
“呜……呜呜……”
婴儿的啼哭声!
不是一声,不是几声,是成百上千!
细细的,尖尖的,带着无尽的委屈、饥饿、寒冷和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怨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冰冷粘稠的声浪,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塞满了耳朵,钻进了骨头缝里!
那声音在绝对黑暗中回荡、放大,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人的神经上。
“百…百鬼哭丧……”
孙大脚在炕沿边瘫了下去,牙齿咯咯打战,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哭腔,“完了…老姜…咱…咱撞上大邪祟了…百鬼…百鬼来抢魂了…”
我爸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被那无数婴儿的啼哭攥得死死的,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下意识地想扑到炕上,护住我娘和那个刚刚降临就被诡异包围的小肉团,可手脚冰凉发僵,像是灌了沉重的铅块。
那无处不在的啼哭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伸出双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试图抓住点什么,抓住一丝微弱的依靠。
就在这绝望的、被百鬼啼哭淹没的漆黑深渊里——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炸雷般劈开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鬼哭!
那声音粗暴、蛮横,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煞气,瞬间压过了所有阴森的啼哭!
是我家那扇薄薄的、刷着绿漆的木门!
它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门框都跟着簌簌发抖。
狂风裹挟着外面浓重的煤灰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纸钱焚烧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吹得蓝布帘子猎猎作响。
一个人影,堵在了被踹开的门口。
门外,是那轮妖异的、泼血般的红月亮。
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瘦削得如同枯树杈的轮廓,顶着一头乱糟糟、像被火烧过又浇了浆糊的头发。
破破烂烂的深色道袍脏得看不出本色,下摆被风吹得像几片烂布条在狂舞。
他手里似乎还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不,更像是一根随手从哪个坟头拔出来的烂树根。
“无量那个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