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深冬,泡菜国境内的369.6高地被炮火啃得千疮百孔,焦黑的树干斜插在冻土中,像无数根指向天空的白骨。
战壕里积着半尺厚的冰碴,混着硝烟和血污冻成黑褐色硬块,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却盖不住山脚下越来越近的“轰隆”声,敌人的坦克正碾着碎石往上爬,履带压过尸体时发出的闷响,比炮弹声更让人心里发紧。
“哒哒哒哒哒!”阵地上的重机枪突然嘶吼起来,火舌在雪雾里划出橙红色的光。“轰!轰!轰!”三发炮弹接连落在战壕左侧,泥土混着冰屑劈头盖脸砸下来,小六子抱着弹药箱缩在弹坑里,声音发颤:“大虎!大虎!敌人坦克上来了!”
“娘的!”郑大虎猛地捶了下战壕壁,冻得开裂的手掌渗出血珠。
他一把抓过小六子递来的手榴弹,粗粝的木柄硌得掌心发疼,又抬手摘下军帽,把沾着雪的帽檐朝后一扣,露出额头上那道深可见骨的旧疤。
“机枪掩护!”他吼完这句话,不等身后的机枪手回应,就猫着腰窜出战壕,雪地被他踩出一串深脚印,没跑两步又猛地伏地,像块黑炭似的在雪地里匍匐前进。
“哒哒哒!哒哒哒!”敌人的机枪扫过来,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钻进冻土,溅起的冰粒打在脸上生疼。
郑大虎抹了把脸,满手都是硝烟和血污,原本黝黑的脸此刻黑一块红一块,只剩牙齿咬得发白。
“妈的,这火力也太猛了!”他在心里暗骂,眼睛却死死盯着五十米外那辆正喷吐火舌的坦克,履带每往前挪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离坦克还有十米时,他突然停在一个弹坑里,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听着坦克引擎的轰鸣,手指在怀里的手榴弹引信上摩挲。“三、二、一!”
他在心里默算,随即腾出一只手扯掉引信,“呲”一缕白烟在雪地里格外扎眼。郑大虎眼神骤然一凝,右腿在冻土上狠狠一蹬,膝盖处的裤子早已磨破,露出的皮肉蹭着冰碴却浑然不觉。
他像只被弓弹射出去的豹子,怀里紧紧抱着那捆手榴弹,借着坦克转向的间隙,猛地钻到了履带底下。
“轰!”一声巨响震得整个高地都在颤,坦克的履带被炸飞半截,车身歪歪斜斜地趴在雪地里,冒着滚滚黑烟。
战壕里的小六子疯了似的朝那边喊:“大虎!大虎!”喊了十几声,却只听见风卷着硝烟的呼啸,没有半点回应。
小六子抹着眼泪爬出战壕,跌跌撞撞地奔向营指挥所,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营长!大虎……大虎没了!”
高建业正趴在地图上标坐标,闻言猛地抬头,指节因为攥紧拳头而泛白,他盯着小六子哭花的脸,喉结动了动,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处冻成了小冰粒,他又何尝不心疼?
郑大虎跟着他十年,从松花江畔打到朝鲜战场,是他最得力的兄弟,也是阵地上最硬的骨头。
就在这时,指挥所外传来一阵“沙沙”的爬动声,接着是“咳咳咳”的咳嗽,夹杂着模糊的咒骂:“这破玩意儿……威力还真不小。”
郑大虎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一只眼睛。
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敌人后,才拖着发麻的腿,一步一挪地爬进战壕,浑身的雪块融化后,军装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营指挥所,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小六子的哭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六子,你他妈的给我哭丧呢啊!老子还没死呢!”
他推开门,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去,吓得小六子猛地回头。
看清是他后,小六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露出个又哭又笑的模样,像只树袋熊似的扑上来,胳膊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嘻嘻,大虎,你没死啊!我以为你死了呢!刚才那么喊你,你都没回应……”
说着还揉了揉发红的鼻子,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你个狗日的!”郑大虎拍了拍他的背,把人往旁边一扔,“老子被手榴弹震晕了,能听见你喊?”他转过身,对着高建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尽管军装破烂,姿势却笔直:“营长,一连郑大虎向你报到!”
高建业走过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眶还红着,嘴角却咧开笑:“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
可没笑两秒,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声音压得很低:“大虎,咱们营要打光了,现在能动的,就16个人了。”
郑大虎低下头,手指抠着战壕壁上的冰碴,沉默了几秒后突然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决绝,朝高建业递了个眼色:“营长,留个种儿吧。”
高建业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转身从铁皮箱里翻出一本泛黄的花名册,用牛皮信封仔细包好,又从墙角拿起一面破烂不堪的红旗。
红旗的边角被炮火烧得卷了边,颜色却依旧鲜红,上面的五角星还能看清轮廓。他把两样东西一并塞进一个军绿色的斜挂包里,拉上拉链,然后朝着门口喊:“小六子!”
“到!”小六子立刻跑进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高建业走过去,像个老父亲似的,把背包轻轻挎在小六子的脖子上,又帮他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声音放得极柔:“六子啊,交给你个任务,这包里是绝密情报,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团长,知道不?”
小六子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用力点点头,把胸脯挺得笔直:“保证完成任务!”
“你等一下。”郑大虎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整齐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字,只有他手掌的温度。
他把信封递给小六子,又揉了揉他的脸,动作难得温柔:“到了团部,把这个也交给团长。”
“去吧,一直往后跑,跑快点,别回头。”高建业拍了拍小六子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六子“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雪地里传来他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郑大虎站在门口,望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眼角悄悄湿润了,他赶紧抹了把脸,转身走进指挥所。
指挥所里,十几个战士已经站得笔直,每个人都浑身是伤,却没有一个人弯腰。
高建业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洪亮:“同志们,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到了!我们营奉命坚守369.6高地,今天已经是第8天了,打退敌人几十次进攻,正面阻挡了敌人一个师的撤退路线,为我人民志愿军东部战线形成合拢之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接下来我做出部署,我命令:我们坚决阻击敌人,不可放走一兵一卒!”
“是!保证完成任务!”十几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震得指挥所的铁皮顶簌簌掉雪。
郑大虎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战士们跟着哼唱起来,声音从一开始的沙哑,渐渐变得激昂,穿透了指挥所的墙壁,在高地上回荡。
“营长!敌人上来了!”外面突然传来哨兵的喊声。没等众人反应,郑大虎已经抓起身边的轻机枪,转身就往外跑:“跟我上!”
战斗一打就是六个多小时,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又渐渐沉下去,雪地里积满了尸体,鲜血把白雪染成了暗红色。
战壕里,郑大虎和高建业背靠着背席地而坐,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只有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高建业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点燃一根,抽了两口后递给郑大虎。
郑大虎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却咧嘴笑道:“营长,这个点,小六子应该到团部了吧?”
高建业望着远处的雪线,点了点头:“看时间,应该到了。”
“嘿嘿,那就好。”郑大虎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血污,“这孩子岁数小,就是好忽悠,是个好事儿……给咱们连留个火种。”
高建业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有些沙哑:“大虎啊,想家不?”
“想!怎么不想?”郑大虎的眼神软了下来,望着家乡的方向,“我娘死得早,我早些年不着调,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一晃十年,没回过家。家里还有个弟弟,今年该20岁了,还有个妹妹,14岁,不知道长多高了……”
“大虎啊,你跟了我十年了吧?”高建业叹了口气,“我儿子都3岁了,还没见过我几面呢。”
“可不,十年了。”郑大虎把烟蒂摁在冰碴里,“从东北到朝鲜,咱哥俩一路走南闯北,没怕过啥。”
高建业看着他,眼神坚定:“今日,就是你我为祖国奉献之时。”
郑大虎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哥,去阎王爷那儿的路上,你慢点走,咱俩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