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景和帝面色沉静，僵持仍在继续。
景和帝的视线，终于落向了前排的几位皇女。
她先看向二皇女凌瑶：“瑶儿，你怎么看？”
凌瑶出列，姿态温婉，话语圆融：“回母君，儿臣以为，牧马监扩地理所应当，军备乃国之重器。至于百姓田产妥善补偿，多加抚恤，应可两全。”
话说得漂亮，谁都不得罪，实则默许了扩地。
景和帝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三皇女凌暄：“暄儿呢？”
凌暄端正面容，语气恳切：“母君，儿臣以为忧民之心可嘉，强国之虑亦不可轻忽。此事关键在于如何定下公允补偿章程，并确保落实，方可既固国防，又不伤民心。”
她将难题踢回给具体办事的臣子。
两位皇女答完，殿内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了站在一旁仿佛神游天外的五皇女凌薇身上。
景和帝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薇儿。”
凌薇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努力思索的神情。
“儿臣......听了半天，有点糊涂了。”
她微微蹙眉，看向工部侍郎，语气困惑：“侍郎大人方才说，那地是皇家的地？”
工部侍郎一愣，忙道：“回五殿下，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牧马监草场乃太祖钦赐，自然是皇家产业。”
“这样啊......”凌薇脸上困惑更浓，她用指节抵了抵额角，喃喃低语，声音不大，却因殿内寂静，足以让人听清，“皇家马，踩皇家地，那踩烂的苗，不也是皇家苗？”
她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都是自家亏啊。”
僵持的清流瞬间如醍醐灌顶。
方御史思绪猛地活了，对啊，既然你蔡党口口声声皇家，那好，就顺着你的皇家账算！
她立刻抓住这缝隙：“侍郎大人所言极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牧马监所踏毁之青苗，自然亦是陛下之苗！所损之田，亦是陛下之土！未来本应充入国库之粮，亦是陛下之粮！”
更有战马踏践硬土，恐损马蹄，乃是伤陛下武备之器！此举于陛下，有百害而无一利，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等败坏陛下家业之徒！”
角度彻底调转。
清流队列中，数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出列：
“方大人所言甚是，既为皇家产业，更应善加经营，岂能如此粗暴毁损？”
“此非扩地，实为败家。”
“损陛下之产，伤陛下之器，其心可诛！”
勋贵党官员也迅速跟上：“原来如此，名为养马，实为毁田，最终受损的还是皇家，此例不可开！”
局面瞬间逆转。
工部侍郎和蔡党众人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们本想用皇家压人，没想到对方接过这帽子，反手扣了回来，还扣得又准又狠。
现在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龙椅上，景和帝看了一眼那个似乎又开始神游的女儿，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
“够了。”
帝王声音带着威严，压下殿中喧哗。
“牧马监扩地之议，暂缓。毁稼之吏，严查重处。受损田亩，加倍赔偿。退朝。”
旨意简洁，一锤定音。
景和帝起身离去，百官躬身。
最前排，蔡首辅安静地站着，她头发花白，身形微驼，面容慈和，看上去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和气老太太。
退朝时，她抬起松弛的眼皮，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侧前方准备转身的凌薇身上。
几乎同时，凌薇也漫不经心地侧过脸，视线扫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
凌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随意地牵了牵嘴角。
蔡首辅沟壑纵横的脸上立刻堆起更深的笑容，双手抬起，朝凌薇的方向揖了一礼，恭敬无比。
随即，两人同时挪开视线，各自转身。
就在转身的刹那，凌薇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蔡首辅和煦的皱纹也微微平复，历经数代朝堂磨出的深沉被敛进低垂的眼帘里。
百官如潮水般退去，凌暄脸上挂着笑意转身：“五......”
欸？人呢？
她想说话的对象，正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她一向下朝很积极。
凌薇正往前走，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呼喊：“五殿下！五殿下！留步！等等老臣！”
追上来的方御史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对着凌薇便是郑重一揖，语气激动：“今日殿下一语惊醒梦中人，助我等破局，老臣......感激不尽！”
凌薇：“啊？什么？”
方御史看她这副全然不在状态的样子，满腔的激动化作了无奈的长叹。
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清流的势单力薄，蔡党的咄咄逼人，语气沉痛，饱含忧思。
凌薇听着，眼神渐渐又开始放空。
方御史说得口干舌燥，一抬眼，却见凌薇一脸神游天外，忍不住提高嗓门：“五殿下！！”
御史台出身，常年弹劾朝臣练就的嗓门可不是盖的，震得凌薇耳膜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啊啊，方大人，我在听呢。”
方御史满怀期待问道：“殿下是在思虑什么要事？”
或许五殿下只是深藏不露，方才那神来之笔后，此刻正在思考更深远的布局？
凌薇露出认真的思索表情缓缓道：“我在想我二姐......”
方御史眼睛倏地一亮，果然，五殿下定是察觉了二皇女与蔡党之间的关联，她按捺住激动，等着下文。
只听凌薇接着说：“二姐府上养了那么多郎君......她到底是怎么排过来的？”
她皱着眉，“话说我才两个就有点吃不消了......方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好的偏方？”
“殿下——！！！”
这一声，比方才那声还要响亮数倍，惊得附近几个官员都侧目望了过来。
凌薇觉得自己耳朵里开始有回音了。
方御史像是被一口气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她瞪着眼前这位虚心求教的亲王，最终，所有想说的话都化成了无力的叹息。
她作了一揖，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猛地折返回来，凌薇疑惑地看着她去而复返。
方御史板着脸，语速极快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朱雀大街，回春堂，第三进东厢房，找陈大夫。”
说完，她再次一甩袖子，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被气到无话可说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