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茂悦大酒店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黄浦江蜿蜒而过,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室内,长条谈判桌光可鉴人,两侧座位早已安排妥当。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昭栄方面出席的阵容堪称豪华:高桥健一作为中国公司总经理自然在列,他身旁坐着一位从东京总部专程飞来的知识产权本部长田所雄也,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派法务官僚。田所的下首,是那位曾与中村开过会的美国外部律师约翰·卡特,以及一位负责中国区战略投资的高级总监。技术代表则是赵明总监。
燧人这边,陆晨坐在主位,沈南星、周律师分坐左右。张明远和林海作为技术负责人也一同出席,李明恺则作为联合研究课题的具体对接人列席。阵容同样齐整,透着沉稳与专业。
寒暄、交换名片、例行公事的开场白过后,会议迅速切入正题。主持谈判的田所雄也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燧人团队,最后落在陆晨身上。
“陆总,各位燧人的同仁,”田所的日语经由同声传译,变成冷静克制的中文,“首先,我代表昭栄株式会社,对贵我双方在过去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联合研究课题上取得的进展,表示肯定。昭栄始终秉持开放合作的态度,愿意与像燧人这样有活力的中国创新企业携手,共同应对技术挑战。”
开场是高姿态的肯定,典型的日式商务风格。
“然而,”田所话锋一转,语气微微下沉,“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和困惑。贵司对我司核心专利提出的法律质疑,其依据和方式,严重偏离了合作互信的基础。更令人担忧的是,我们察觉到,这种不信任的氛围,似乎已经影响到了双方技术人员之间原本纯粹、高效的技术交流。”
他没有直接提渡边绫,但“影响技术人员交流”的指向已非常明确。
陆晨面色平静,等翻译完全部内容,才缓缓开口:“田本部长,高桥总监,感谢昭栄对合作的肯定。燧人同样重视合作,但合作的基础,是平等、尊重和规则的清晰。我方提出的法律意见,是基于对公开专利文献的独立研究分析,是任何企业在面对潜在知识产权风险时的正当权利和必要程序。至于技术交流,”他顿了顿,目光与田所对视,“燧人的技术人员,始终保持着专业和专注。我们相信,真正的技术交流,不会因为对法律条款的专业探讨而受到影响,除非……它本身就不够纯粹。”
反击得不卑不亢,并将“不纯粹”的帽子轻轻丢了回去。
田所眼神微凝,显然没料到陆晨如此年轻,言辞却这般老练犀利。他旁边的约翰·卡特律师微微前倾身体,用英语直接说道(同传随即翻译):“陆先生,正当权利与滥用权利之间存在界限。贵司的分析报告,引用了一些来源不明、真实性存疑的内部讨论片段,试图动摇一项经多国专利局审查授权的、基础性专利的有效性。这种行为,不仅无助于解决问题,更可能构成对昭栄商业信誉的诽谤,并引发不必要的、昂贵的国际法律诉讼。这真的是燧人所希望看到的吗?”
法律威胁,从高桥私下暗示,升级到了谈判桌上的公开警告。
周律师立刻接话,语气沉稳有力:“卡特先生,我方报告引用的任何信息,其相关性、真实性与证明力,都将在法律认可的框架和程序下进行质证。法律诉讼确实是昂贵的,但其必要性取决于争议本身是否真实存在,以及一方是否试图利用可能存在瑕疵的权利来不当限制另一方的创新和发展。昭栄如果对自身专利的稳固性充满信心,理应欢迎通过法律程序澄清,而非将此视为威胁。”
谈判伊始,法律战线已火花四溅。
高桥健一见状,适时插话,试图将话题拉回到“合作”框架:“田本部长,卡特律师,陆总,周律师,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为了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不是扩大分歧。法律问题可以交由法律专家继续探讨。我认为,我们更应聚焦于如何让‘联合研究课题’这颗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健康成长,并结出对双方都有价值的果实。”
他看向陆晨:“陆总,课题目前进展到了关键验证阶段,渡边博士和李工程师都付出了巨大努力。我们是否应该共同确保,外部因素不会干扰甚至扼杀这个有望产出重要成果的项目?昭栄愿意在课题的知识产权共享安排上,展现更大的灵活性,甚至考虑共同申请国际专利,前提是合作环境是稳定、互信的。”
他再次抛出了“课题”和“知识产权共享”作为诱饵,并再次隐晦地提到了渡边绫(“渡边博士的努力”)。
沈南星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高桥总监说得很好,稳定互信的环境确实是合作的基础。而稳定互信,首先来自于对既有问题和争议的正面解决,而非回避或压制。课题的知识产权共享是重要议题,但这应该建立在双方背景知识产权清晰无争议、合作过程透明合规的基础之上。我方认为,在讨论未来果实如何分享之前,或许我们应该先一起检查一下,培育果实的土壤和灌溉系统中,是否存在可能影响果实健康甚至安全的……‘杂质’?”
“杂质”一词,沈南星用了英文“impurity”,发音清晰。这个词在材料科学中特指有害的微量掺杂,用在此处,意有所指,极其尖锐。
昭栄方面几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赵明总监忍不住开口:“沈总这话是什么意思?课题的所有实验设计和数据都是公开透明的!”
“赵总监不要误会。”张明远平静地开口,他作为技术权威,说话分量不同,“沈总只是打个比方。不过,在材料制备领域,有时微量的、未被充分认识的‘杂质’,确实可能对材料的长期可靠性产生决定性影响。我们的联合研究,不正是为了发现和理清这些潜在的影响因素吗?比如,某些前驱体可能引入的、难以彻底清除的特定元素残留,其对辐照后材料性能的长期演变规律,是否已被充分研究?”
张明远的话,听起来完全是学术探讨,但在知道“氯残留”线索的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如惊雷。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合作课题的核心研究内容,却触碰到了昭栄最敏感的工艺神经。
田所雄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意识到,燧人今天不是来妥协的,他们是有备而来,甚至在用他们隐约掌握的“秘密”进行反试探和施压!他们不仅没有被渡边绫的问题吓住,反而试图利用这个“秘密”来争夺谈判主动权!
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同传耳机里细微的电流声。气氛降至冰点。
田所雄也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如刀,直视陆晨,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不再需要同传,他用的是生硬但准确的中文):“陆晨先生,我们都是务实的企业管理者。有些话,或许说得更直接一些,对双方都有好处。”
“昭栄珍视每一位优秀的员工,尤其是像渡边绫博士这样才华横溢的研究者。公司有责任,为她提供一个免受外界不当干扰、能够全心投入其擅长领域的‘安全’环境。有时候,过度的、尤其是方向错误的‘关注’,对研究者本人和其所在的组织,都是一种伤害。”
赤裸裸的威胁,不再有丝毫遮掩。渡边绫的名字,终于被摆上了桌面。
“我们由衷希望,渡边博士能够继续在昭栄的平台上,安心从事她热爱的研究。”田所继续道,语气带着压迫感,“而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燧人能否展现出真正的合作诚意——立刻撤回那份充满误导的法律文件,并承诺不再进行任何基于不实信息的指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建立起被破坏的互信,讨论课题乃至更广阔领域的合作可能。”
“否则,”田所的声音更冷,“为了保护公司的核心利益和员工的‘纯粹’研究环境,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一切。包括但不限于,课题的存续、渡边博士的工作安排,以及,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手段,扞卫我方的正当权益。”
图穷匕见。
所有铺垫都已撕开,昭栄亮出了底牌:用渡边绫的人身自由和职业前途,要挟燧人在法律问题上全面退让。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晨身上。
陆晨缓缓靠向椅背,目光平静地迎上田所雄也咄咄逼人的视线,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茶香,又像是在权衡。
几秒钟的沉默,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压迫感在寂静中弥漫。
终于,陆晨放下茶杯,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破了寂静。
“田本部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首先,关于渡边绫博士。燧人作为课题合作方,尊重并赞赏渡边博士的专业精神和工作成果。我们同样希望,所有研究人员都能在安全、公正、纯粹的环境中工作。任何基于非专业、非学术理由,对研究人员施加不当压力、限制其正常学术交流自由的行为,都是对科学精神的亵渎,也是燧人坚决反对的。”
他先站在道义和学术自由的制高点上,定性了对方的行为。
“其次,”陆晨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昭栄众人,“关于‘诚意’。燧人今天坐在这里,本身就代表了最大的诚意——我们愿意通过对话解决问题。但诚意必须是双向的。以单方面、无依据的撤诉要求作为前提,这本身就不是诚意的体现,而是最后通牒。”
“至于法律问题,”陆晨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燧人提出的质疑,基于事实和法律。我们不会撤回。如果昭栄认为我方指控不实,最好的方式是通过法律程序正面驳斥,而不是试图用法律程序之外的手段施压。燧人对此已有充分准备,并相信法律的公正。”
强硬,寸步不让!甚至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有本事法庭上见!
田所雄也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想到陆晨如此强硬,完全不受胁迫。
陆晨紧接着说道,语气稍稍缓和,但内容更加犀利:“当然,燧人始终对合作持开放态度。要重建互信,关键不在于谁先低头,而在于共同解决真实存在的问题。比如,联合研究课题中已经显现的、关于某些‘潜在工艺影响因素’的线索,其深入的研究,或许比纠缠于专利文字游戏,对双方的技术进步和长远利益都更有价值。昭栄如果真有技术自信,何不以此为契机,展现真正的技术领导力和开放姿态?”
他以攻代守,将议题再次引向“工艺黑箱”,暗示燧人掌握着令对方忌惮的东西,并挑战对方的技术自信。
谈判彻底陷入了僵局。昭栄的“人质胁迫”策略似乎失效,而燧人反而利用技术秘密进行了反制。
田所雄也紧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压怒火。高桥健一眉头深锁。约翰·卡特律师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时,陆晨放在桌面下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是特定加密联系人的信号。他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心中微动。
是负责调查“审查员记录”的美国团队?还是……有关于渡边绫的最新消息?
他需要暂时打断这紧绷的对峙。
“田本部长,高桥总监,”陆晨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看来我们今天在一些原则问题上还存在较大分歧。或许,双方都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审视各自的立场和诉求。我建议,今天的会议暂时到此为止。我们可以约定下次会议时间,继续探讨。”
他主动提出休会,既避免了谈判破裂,又为自己赢得了处理突发信息和调整策略的时间。
田所雄也盯着陆晨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是否是退缩的信号。最终,他缓缓点头,脸色依旧难看:“可以。但我方必须强调,时间是有限的。我们希望燧人能够慎重考虑我方的关切。”
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在极度紧绷和不欢而散的气氛中暂告段落。
双方人员起身,礼节性地点头致意,气氛冰冷。
陆晨带着团队率先离开会议室。步入电梯后,沈南星才低声问:“陆总,刚才……”
陆晨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后。直到坐进返回公司的车里,隔绝了所有外部环境,他才拿出那部加密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简短的信息,来自美国调查团队的紧急汇报:
“西雅图目标接触成功。初步确认,笔记存在,且内容对我方有利。正在谨慎获取可验证副本。预计24-48小时内可能有确切结果。风险:目标警惕性高,且可能另有询价者。”
陆晨眼神一亮。“审查员记录”线索,取得了关键突破!
几乎同时,李明恺的个人加密设备也收到了一条来自预设匿名中转服务器的、极度简短的代码信息。解码后,只有两个词:
“风紧。勿念。”
发送者识别码,指向渡边绫的某个紧急备用渠道。
陆晨的心微微一沉。渡边那边,情况恐怕在恶化。
谈判桌上僵持不下,桌外的暗战与行动,却一刻也未停歇。而破局的关键,似乎正在从大洋彼岸和那无形的禁锢中,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