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人科技，顶层保密会议室。
厚重的隔音门紧闭，信号屏蔽器全功率运转。会议桌中央的投影设备已经启动，淡蓝色的光幕上，正显示着西南应用物理研究所陈主任严肃的面容，以及几位只显示代号、未露面的与会者轮廓。空气里只有设备散热风扇的低鸣，和一种近乎凝固的郑重。
陆晨、张明远坐在会议桌前，两人面前摊开的纸质笔记本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关键词。沈南星坐在稍侧后的位置，负责记录。所有个人电子设备都已存放在门外的保密柜中。
“陆晨同志，张明远同志。”陈主任的声音透过加密线路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有力，“首先，我代表‘琉璃’项目总体组，对燧人科技在改性YSZ涂层技术上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表示高度赞赏和祝贺。你们同步过来的初步测试数据，尤其是抗热震循环与模拟中子辐照环境下的极端稳定性数据，已经通过了项目组特邀专家的初步紧急复核。”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数据真实性，我们基本认可。现在，我需要你们用最简洁的语言，再确认两个核心问题：第一，该工艺目前在中试规模下的重复性和良率如何？第二，材料表现出的‘异常稳定性’，你们初步的机理解释是什么？不要涉及具体配方和工艺细节，说方向和置信度。”
陆晨看向张明远。张明远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道：“感谢陈主任和各位专家。关于重复性：目前中试线已完成十二批次沉积，所有批次核心结构（纳米梯度复合）均成功复现，性能数据在预期高区间内波动，未出现批次失败。初步统计良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五。关于机理：我们初步推断，这种梯度结构在热应力和辐照条件下，能实现应力和缺陷的‘梯度耗散’与‘自愈合导向’，而非在单一界面集中累积导致失效。该推断有微观结构演变的初步实验观测支持，置信度……我们认为较高，但需要更系统的长期验证。”
投影光幕上，一位代号“07”的与会者轮廓动了动，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响起：“张教授，‘较高’是主观判断。项目组需要的是基于现有数据，对‘该材料应用于‘琉璃’三期关键部位，寿命预测相比于原设计方案的提升概率’的客观评估。有无初步数学模型支撑？”
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工程应用的终极关切。
张明远显然早有准备：“目前基于经典热力学-损伤力学耦合模型，结合我们已获得的循环与辐照数据进行的初步外推显示，在‘琉璃’三期预设的极限工况下，其理论寿命至少是原方案候选材料的五到八倍。但模型尚需更多边界条件数据，特别是实际堆内复杂环境耦合数据来修正。我们只能说，潜力极大，风险相较于已知方案显着降低。”
“五到八倍……”另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震动，“如果这个推断哪怕只实现一半……小陈，这份数据的密级，必须立刻调整。相关所有接触人员，立刻补签最高级别保密协议。燧人的中试线，安全等级要同步提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企业技术成果，这关系到后续一系列重大布局的可行性。”
“明白，首长。”陈主任立刻应道，随即对陆晨说，“陆晨同志，情况你们听到了。从现在起，关于改性YSZ涂层技术的一切信息，列为最高机密。西南所安全部门将在两小时内抵达你们公司，协助完成升级工作。项目总体组将立即成立专项对接小组，由我直接负责，尽快启动从材料到构件的一体化验证与放大制备可行性研究。燧人需要全力配合，并确保核心团队绝对稳定、可靠。”
“燧人明白，坚决配合。”陆晨沉声回应。他知道，这意味着技术本身已进入了国家战略保护的快车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护身符”，但同时也意味着更严格的约束和更重大的责任。
“好。”陈主任语气稍缓，“另外，项目总体组初步决定，基于你们此次突破，原定于下半年启动的‘三期关键防护材料选型’会议，将提前举行。燧人的改性YSZ方案，将作为首要候选方案进入最终评审。陆晨同志，你们要准备一份尽可能详尽的汇报材料，不涉密部分，也要足够展现其技术先进性和工程可实现性。”
“是！”
“最后，”陈主任的声音压得更低，仅限会议室内可清晰听闻，“关于你们与昭栄的国际合作与纠纷，总体组有所了解。在遵循国际商业规则和我国法律的前提下，坚决维护我方企业的正当权益。技术上的底气，是最好的谈判筹码。但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授人以柄。必要时，可以通过我这边，寻求一些规则内的支持。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
光幕熄灭。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保密设备运行的指示灯在幽暗中闪烁。
张明远长出一口气，后背已被汗水浸湿。沈南星快速记录着要点。陆晨则看着熄灭的投影区，眼神深邃。陈主任最后那几句话，信息量巨大——“规则内的支持”，这几乎是一种默许和背书。
“我们的‘剑’，更利了。”沈南星合上笔记本，轻声说。
“但握剑的手，也被戴上了更精密的手套。”陆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技术归技术，商业与法律的仗，还得我们自己打，而且必须打得漂亮。周律师那边，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沈南星看了一眼腕表，“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最终版的法律意见书和挑战函，一小时前已经定稿。就等您确认，即可通过正式渠道，发送至昭栄株式会社总部法务部及知识产权部，并抄送其中国公司。”
“发。”陆晨斩钉截铁，“就现在。”
东京，昭栄株式会社总部大楼。
知识产权部部长中村孝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面前摆放着的，不是往常那些需要他签字的专利许可协议或诉讼策略报告，而是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中国燧人科技有限公司的正式法律函件，以及一份厚达五十页的附随技术\/法律分析报告。
函件标题措辞严谨而强硬：《关于贵司专利Jpxxxxxxx权利范围解释的严正质疑及必要法律行动预告》。
报告的核心，直指那份被他视为“王牌”之一的、覆盖等离子体基本方法的宽泛基础专利的分案子案。报告中，用翔实的专利家族脉络分析、前后申请文件的技术特征比对、以及援引的多国判例，清晰而冷酷地指出：该分案子案在主张优先权时，对关键稳定参数的定义存在“非细微的、实质性的扩大解释”，导致其宽泛的权利要求范围，可能无法完整追溯到最早的优先权日。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报告在关键处，引用了一段模糊处理过、但技术要点清晰的内部讨论录音片段文字稿——正是关于当初法务部为扩大覆盖范围而强行模糊技术特征，遭到内部技术专家反对的争论！
“八嘎！”中村忍不住低声咒骂，手指重重戳在报告上那段文字稿旁边，“这种东西……怎么会流出去？！当初的会议记录应该……”他猛地住口，意识到这不是追究内部泄密的时候。
报告最后指出，鉴于昭栄近期多次基于该可能存在瑕疵的专利，对燧人公司的正当创新进行无端质疑和施压，燧人公司为维护自身合法权益，保留在必要时向相关专利局提起专利无效宣告请求，或在中日两国法院提起诉讼以澄清专利范围的权利。同时，燧人“善意提醒”昭栄，基于存在重大法律风险的权利主张进行商业谈判或施压，本身可能构成不正当竞争行为。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律师函，这是一份战书，一份精准点穴、直击要害的战书。它展示了燧人对昭栄专利堡垒的深入研究和精准打击能力，更暗示了其可能掌握着昭栄不愿示人的内部信息。
中村的副手，一位资深专利律师，小心翼翼地问道：“部长，我们如何回复？他们的分析……确实抓住了我们程序上的一个薄弱点。那段录音……”
“录音来源查清之前，不要在任何书面或口头回复中承认其真实性！”中村厉声道，“但他们的法律分析路径是专业的。立刻召集我们的外部王牌律师团，还有当年经手这个案子的内部法务（如果还在职的话），紧急评估风险！最重要的是，查！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燧人到底从哪里搞到的这些信息！特别是那段录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动。专利战，特别是涉及这种基础专利的范围之争，一旦对方找到程序上的“瑕疵”并握有内部证据，就极易陷入旷日持久、胜负难料且对己方声誉损伤巨大的法律泥潭。这远比技术上的争论要麻烦得多。
几乎在同一时间，昭栄中国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高桥健一也收到了抄送件。他看着法务翻译过来的要点，脸色变幻不定。他回想起前几天沈南星那通关于渡边绫的“急切”电话，再结合眼前这份直捣黄龙的法律挑战……
他拿起内线电话，打给技术总监赵明：“赵桑，燧人那边，最近有什么异常的技术动向吗？特别是……比较重大的那种。”
赵明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高桥总监，我们安排在行业内的几个信息源，最近隐约听到一点风声，说燧人在某个特种陶瓷涂层材料上，可能有‘非常大的进展’，甚至惊动了他们国内某些高层级的科研管理机构，但目前没有任何公开信息或论文。”
高桥健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法律上的精准反击，技术上的隐秘突破……燧人这次，是有备而来，而且出的都是重手。
他放下电话，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上海陆家嘴繁华的景色。这场博弈的激烈程度和燧人表现出的韧性、攻击性，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对方不仅没有被专利大棒吓退，反而拔出了一把更锋利的“瑕疵之剑”，直刺过来。而技术层面可能存在的突破，更是未知的变数。
他必须立刻向东京总部汇报这一最新情况，并建议重新评估对燧人的整体策略。继续一味高压，可能适得其反。
就在中村孝介和高桥健一因燧人的反击而焦头烂额、紧急商讨对策时，燧人科技内部，陆晨收到了系统清晰的提示：
【专利反击“瑕疵之剑”已正式发出。】
【预计将显着扰乱对手部署，迫使其投入大量法律资源进行防御，并可能引发其内部审查与猜忌。】
【战略威慑效果初步显现。】
【提示：对手可能采取两种应对：1. 强硬反击，升级法律冲突；2. 寻求谈判，缓和局势。请宿主做好两手准备。】
【渡边绫安全评估：因我方战略调整及法律反击吸引注意力，其短期直接风险略有下降，但长期风险未解除。】
【技术成果“改性YSZ”已获得最高层级关注与保护，成为核心战略资产。】
三条战线，反击的号角已经在一处吹响，另一处获得终极庇护，而最危险的那一处，暂时得以喘息。
然而，陆晨清楚，昭栄这样的巨头，绝不会轻易认输。法律的交锋刚刚开始，技术的牌也还未完全打出。
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对手的愤怒与权衡中，加速酝酿。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