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特斯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静滞印记在微微发热。那个小小的锚点还在，还在指向某个方向。不是血魂号的方向——血魂号在亚空间里航行，位置随时变化。是更本质的方向，像是……“静止”的方向。
“静默为眼。”那个声音说。
奎特斯睁开眼睛。
“向左转三十度。”他对奴工说。
奴工愣了一下，但立刻执行。手指在控制杆上推动，突击艇在虚空中缓慢旋转。没有参照物，旋转的感觉很微弱，只有惯性带来的轻微压力。
转了三十度，停下。
“向前。”奎特斯说。
奴工推动主推进器。引擎点火，喷射出淡蓝色的火焰，在虚空中划出短暂的光痕。突击艇开始向前移动，速度很慢，像是在粘稠的液体里航行。
奎特斯盯着前方。
虚空中什么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那个方向有东西。不是视觉上的东西，是存在感上的东西——一片相对“平静”的区域，像湍急河流中的一小片缓水区。
他们航行了很久。
时间感依然模糊，但奎特斯估计大概过去了几个小时。舱内的气氛很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的低鸣和呼吸声。药剂师偶尔去检查昏迷队员的状况，给他们注射营养液，但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
雷克索醒了。
他睁开眼睛，眼神迷茫了几秒，然后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手摸向腰间的链锯斧——但斧子不在那里，被药剂师收走了。
“放松。”药剂师按住他的肩膀，“我们回去了。”
“回去？”雷克索的声音沙哑，“老大呢？”
“在驾驶舱。”
雷克索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驾驶舱门口。他看见奎特斯坐在副驾驶座上，背影在暗红色灯光下显得格外坚实。
“老大。”雷克索说。
奎特斯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
“你没事了？”
“没事了。”雷克索说，但声音里还有点虚，“我刚才……看见了一些东西。”
“幻象。”
“我知道。”雷克索停顿了一下，“但我差点就信了。差点就……”
他没说完，但奎特斯明白。差点就永远迷失在那里，成为幻象的一部分。
“现在没事了。”奎特斯说。
雷克索点头，但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口，看着前方的虚空。那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但他相信奎特斯知道方向。经历过刚才的一切后，他愿意相信任何事。
又航行了很久。
突然，观察窗外出现了变化。
不是光，不是物体，是颜色的变化。虚空从纯粹的黑暗变成深紫色，然后紫色变浅，变成暗红色，最后变成血魂号航行时亚空间背景那种熟悉的紫绿色。
他们回到了正常的亚空间湍流区域。
导航系统立刻发出提示音。屏幕亮起，坐标开始刷新，定位仪重新锁定信号。奴工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调出星图，规划返航路线。
“找到路了。”奴工说，声音里有一丝如释重负。
奎特斯点头。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静滞印记的发热感在减弱，像是完成了指引的任务，重新沉入灵魂深处，恢复平静。
任务完成了。
他活着回来了。
虽然两手空空，没有带回真实之镜碎片——因为碎片从来就不存在。但他杀死了卡洛斯，摧毁了要塞，证明了自己能在最不可能的环境中存活。
这就够了。
至少对凯拉斯来说，够了。
对马尔科来说……可能不够。
但那是回去后要面对的问题。
现在，他只需要休息。
引擎的轰鸣声变得规律，突击艇在亚空间湍流中平稳航行，朝着血魂号的方向，朝着那个充满噪音、血腥和阴谋的地方，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狱。
奎特斯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翻滚的色彩。
那里很吵。
但他已经学会了在嘈杂中找到安静。
这就够了。
血魂号的机库里气氛很怪。
平时这里总是吵吵闹闹的，地勤人员吼叫着搬运装备，引擎试车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疼，还有那些永远在进行的赌博和角斗，喧嚣得像菜市场。
但今天很安静。
不是绝对的安静，还是有声音，但那些声音都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地勤人员动作轻手轻脚，连工具碰撞都小心翼翼。看客们聚在一起，但没人开赌盘，没人高声议论，只是用眼神交流，偶尔低声说一两句，然后立刻闭嘴。
所有人都盯着那艘刚刚返航的突击艇。
艇身漆成暗红色，表面布满了新的划痕和凹坑——有些是强行接驳时撞的，有些是亚空间湍流刮的，还有些认不出是什么造成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金属表面起了细密的泡沫，泡沫破裂后留下蜂窝状的小孔。
舱门打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个出来的是药剂师。他扶着舱门边缘，动作有些摇晃，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下面有深重的阴影。他扫了一眼机库，看见那些盯着他的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走到一边。
接着是其他队员。
三个队员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脚步虚浮，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的盔甲上沾满了奇怪的污渍——不是血，不是油，是某种灰白色的粉末，黏在接缝处，拍不掉也擦不干净。
然后是雷克索。
副官自己走出来，没要人扶，但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他的目镜碎了，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缩得很小，像是被强光刺伤过。他环顾四周，眼神扫过那些看客，扫过那些地勤人员，最后停在某个方向。
马尔科站在那里。
黄绿色盔甲的冠军抱着胳膊，靠在远处的一堆零件箱上。他的脸上挂着惯有的假笑，但眼睛里的光很冷，像是在计算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雷克索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
最后出来的是奎特斯。
他走得很稳，步伐和平时一样，不快不慢，没有多余动作。盔甲上的霜花已经化了，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还在，在机库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反光。链锯斧挂在腰间，爆弹枪背在背上，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奎特斯太……安静了。不是不说话的那种安静，是存在感上的安静。他走在机库里，像是走在空旷的荒野，周围的人和声音都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但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他走到马尔科面前停下。
两人对视。机库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任务完成了。”奎特斯说，声音透过盔甲传出，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
“我听说了。”马尔科笑着说，“卡洛斯死了，要塞解体了。恭喜。”
“谢谢你的情报支持。”
“不客气。”马尔科的笑容僵了一下，“只是……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闯进奸奇巫师的核心密室，还能活着回来？”
奎特斯没回答。他只是看着马尔科，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走向舰桥的方向。
马尔科盯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换成一种冰冷的、算计的表情。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很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奎特斯独自走在通往舰桥的通道里。
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沉闷。通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电压不稳。远处传来角斗场的吼叫声，还有动力武器碰撞的嗡鸣，但那些声音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感觉到注视。
不是马尔科的注视，是更深的、更持久的注视。来自灵魂深处，来自那个静滞印记，来自印记连接着的某个地方。注视很冷，很空，但很专注，像是在观察，在记录，在……等待。
“伤口需愈。”那个声音说。
奎特斯脚步没停。
他走到舰桥门口。厚重的防爆门紧闭着，门旁的守卫看见他，立刻立正，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奎特斯没有理会，直接按下门旁的通讯按钮。
“奎特斯请求汇报。”他说。
几秒后，门开了。
王座厅里的血腥香炉还在燃烧，那股甜腻混合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烟雾在烛火的映照下呈现出暗红色，在那些悬挂的战利品头颅周围缠绕，像是在给它们戴上半透明的围巾。
凯拉斯坐在王座上，没戴头盔。
舰长的脸露在外面，那只机械义眼闪着冰冷的蓝光，扫过奎特斯全身。血肉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但瞳孔深处有东西在缓慢移动。
王座下方站着几个人。
马尔科已经在了，站在左侧，脸上重新挂起假笑。维萨里站在右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智库动力甲，头盔抱在臂弯里，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巴拉克也在，站在更靠后的位置，深灰色的盔甲上沾着油污，像是刚从工作室赶来。
还有其他几个高级冠军，分散站在大厅两侧，抱着胳膊或拄着武器，姿态随意，但眼睛都盯着奎特斯。
这是一个公开的汇报。
也是公开的审判。
奎特斯走到王座下方十步外停下。
“任务完成。”他说，声音在大厅里清晰回荡，“卡洛斯死亡确认，要塞解体确认。目标遗物‘真实之镜碎片’……未获取。”
最后三个字说出来时，大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凯拉斯的机械义眼光芒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没拿到？”舰长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金属。
“因为不存在。”奎特斯说，“卡洛斯声称碎片是概念，不是物体。他的要塞本身就是碎片的延伸，是承载概念的容器。容器被破坏，概念就消散了。”
“概念？”马尔科插话，声音里带着嘲讽的笑，“所以你就空手回来了？因为一个巫师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奎特斯没看他，继续对凯拉斯说：
“但我带回了别的。”
他从盔甲的存储槽里拿出一枚戒指。
卡洛斯的戒指。
那枚从巫师尸体上回收的戒指，七张脸的微型雕像，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金属光泽。戒指表面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灰色薄膜——那是静滞残留的痕迹，让这枚奸奇造物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任何灵能低语。
凯拉斯盯着那枚戒指，血肉眼睛完全睁开了。
“证据。”舰长说，伸出手。
奎特斯走上前，把戒指放在凯拉斯的手掌里。舰长的手指握住戒指，摩挲着表面的雕刻，那只机械义眼的光芒在戒指上快速扫过。
“确实是卡洛斯的印记。”凯拉斯说，声音里有一丝满意，“我见过他的作品，这种七面雕刻是他的标志。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把戒指举到眼前，仔细看着。
“它很安静。太安静了。奸奇造物应该充满低语和诱惑，但这枚戒指……像死了一样。”
他把戒指收进王座扶手的暗格里，然后抬头看向奎特斯。
“你一个人解决了卡洛斯。”
“是。”
“在幻象迷宫里保持了清醒。”
“是。”
“还活着回来了。”
“是。”
凯拉斯靠回王座，手指敲击着脊椎骨扶手。咚咚，咚咚，沉闷的响声在大厅里回荡。
“很好。”舰长说，“效率，清醒，生存——这些都是血神欣赏的品质。即使没有带回指定战利品，你的表现也值得嘉奖。”
他从王座旁拿起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勋章——黄铜铸造的，形状是个滴血的颅骨，周围环绕着八芒星。勋章表面有磨损的痕迹，像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凯拉斯把勋章扔向奎特斯。
奎特斯抬手接住。
“戴上它。”凯拉斯说，“从今天起，你有权在盔甲上佩戴血神勇士勋章。这是荣耀，也是责任——你要用更多鲜血和颅骨来证明自己配得上它。”
大厅里的冠军们发出低吼，那是表示赞同的声音。但声音里有些别的东西——嫉妒，警惕，还有一丝困惑。
奎特斯把勋章收起来，没有立刻佩戴。
“谢谢。”他说。
凯拉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但就在奎特斯转身时，舰长又开口：
“还有件事。”
奎特斯停下，回头。
凯拉斯盯着他，机械义眼的光芒忽明忽暗。
“你身上的那种……安静。”舰长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附近几个人能听见，“继续保持。血神欣赏能在混乱中保持清醒的战士。但也要记住——”
他顿了顿。
“太过异常的东西，在混沌眼中也是需要被净化的异类。”
话里有话。奎特斯听懂了。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王座厅。
门在他身后关上，把血腥香炉的烟雾和烛火的摇曳隔绝在里面。
走廊里的空气清新了些，但依然能闻到那股混合气味。远处传来训练场的吼叫声，还有动力武器碰撞的嗡鸣。
奎特斯独自走在回舱室的路上。
手里握着那枚勋章，黄铜的表面冰凉，边缘锋利，像是能割伤皮肤。
他走到一个观察窗前停下。
窗外是亚空间的湍流，紫绿色的漩涡永不停歇地翻滚，像一锅煮沸的毒药。
他把勋章举到眼前，看着那个滴血的颅骨，看着那八芒星。
然后松开手。
勋章掉下去，落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弹了一下，然后静止。
他没有捡。
只是看着它，看着窗外翻滚的色彩，看着那些永不停歇的运动。
然后继续往前走。
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沉闷，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心跳，像倒计时。
窗台上的勋章安静地躺着，在亚空间光芒的映照下，闪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