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第十一层甲板平时就是个吵闹地方。
齿轮咬合声,传送带滚动声,蒸汽阀门的嘶嘶声,还有机械奴工关节里永不停歇的吱嘎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群金属昆虫在不停振翅。空气里永远飘着机油味、焊锡味,还有从冷却液里挥发出来的刺鼻化学气味。
但今天的声音不一样。
不是机械运转的规律噪音,是混乱的、破碎的、充满暴力意味的声音。金属撞击金属的巨响,管道爆裂的尖啸,还有那种湿漉漉的、像是把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开的声音。
警报灯把整个区域染成一片病态的红。应急照明大半坏了,剩下的那些在烟雾中投下摇晃的光斑,让所有东西都显得扭曲而不真实。地面上散落着零件——轴承,齿轮,断裂的电缆,还有更糟糕的东西。
半截机械臂躺在一滩黑油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几米外有个奴工的上半身,腰部以下不见了,肠子从断裂处拖出来,像一堆打结的粉色绳索。更远处,一台小型钻机卡在墙壁里,钻头还在高速旋转,溅起的火星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弧线。
奎特斯带着小队走进主通道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是个眼球,连着几根神经和肌肉纤维,在地上微微颤动。眼球是机械和生物组织的混合体,半边是血肉,半边是精密的晶体镜头,此刻正反射着警报灯的红光,像是在盯着他看。
他抬起脚,跨了过去。
“保持队形。”奎特斯说,声音透过小队频道传出,平稳得像在训练场,“覆盖左右通道,注意高处。”
七个队员散开,动力靴踩在满是油污的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啪嗒声。他们的盔甲在红光下显得格外暗沉,像凝固的血块。
越往里走,景象越糟。
传送带还在运转,但上面滚动的不是零件,是残缺的肢体。一条机械腿,半张脸皮连着头发,几只被扯断的手指。传送带尽头是个粉碎机入口,那些东西滚进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碾磨声,然后从另一头喷出糊状的混合物,溅得周围墙壁到处都是。
左边一处维修平台上,几个奴工正在互相撕扯。
它们曾经是人——或者说,曾经有一部分是人。现在它们更像是噩梦里的产物:半个脑袋被金属外壳取代,眼睛换成红光目镜;手臂被改造成工具钳或焊枪;脊椎上插着粗大的数据接口,电线像血管一样从接口里伸出来,垂在地上,拖行时溅起细小的火花。
但它们现在没用那些工具工作。
它们在互相攻击。
一个奴工用焊枪手臂捅进另一个的胸口,高温瞬间烧穿金属和血肉,发出滋滋的响声和烤肉的焦糊味。被捅的那个没有惨叫——它的发声器官大概早就被移除了——只是身体剧烈抽搐,另一只手还在徒劳地抓挠攻击者的面部。
旁边两个奴工用工具钳互相夹住对方的脖子,金属钳口深深陷入合成皮肤和强化骨骼里,发出咯咯的挤压声。它们僵持着,像两只争夺猎物的甲虫,谁都不松手,直到其中一方的颈椎咔嚓一声断裂,脑袋歪向不可能的角度。
更远处,一群奴工围成一圈,中间有个东西在挣扎。
奎特斯走近了些。
那不是东西,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技术神甫的学徒,穿着沾满油污的袍子,袍子下面露出半机械化的肢体。他被按在地上,七八只机械手在他身上忙碌,不是维修,是拆卸。
一只工具钳拧开他胸口的维护面板,露出里面跳动的人工心脏和缠绕的管线。另一只焊枪手臂正在切割他的左腿膝关节,火花溅到袍子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还有只带钻头的手臂悬在他额头上方,钻头缓缓旋转,尖端离皮肤只有几毫米。
学徒还活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被周围的噪音淹没了。眼睛瞪得老大,瞳孔里映出旋转的钻头,还有那些奴工目镜里毫无感情的红色光点。
奎特斯抬起爆弹枪。
但有人先动了。
从右侧的阴影里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深灰色的动力甲上挂满了东西——不是装饰品,是工具。带钩的缆线,旋转的锯片,喷溅着不明液体的注射枪,还有几根细长的探针,针尖闪着寒光。
那是技术军士巴拉克。
他冲到那群奴工中间,动力爪一挥,两个奴工像纸片一样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零件和血肉溅了一地。第三只奴工转过身,焊枪手臂对准他,但巴拉克更快——他动力爪的副钻头弹出来,高速旋转着捅进奴工的面部,从后脑穿出,带出一团混着电线的脑组织。
剩下的奴工一哄而散,像受惊的昆虫钻进周围的管道和机械缝隙。
巴拉克没追。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学徒。
学徒还在抽搐,胸口的维护面板敞开着,人工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他的眼睛转向巴拉克,嘴唇颤抖,终于挤出几个字:
“师父……疼……”
巴拉克蹲下来。他的动力甲关节发出沉重的嗡鸣。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敞开的面板看,目镜的红光在管线间移动,像在检查什么精密仪器。
然后他伸出动力爪。
但不是去救人。
副钻头又弹出来,缓慢地、精准地、朝学徒的额头中央移去。钻头旋转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周围的噪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学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想摇头,想躲,但身体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师父……不……”
钻头尖端抵上了皮肤。
奎特斯走上前。靴子踩在油污里的声音让巴拉克的动作停了一瞬。技术军士抬起头,深灰色的头盔转向这边,目镜的红光锁定奎特斯。
两人对视了两秒。
周围还在混乱。远处传来爆炸声,金属撕裂声,还有奴工们那种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吼。警报灯忽明忽暗,把所有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巴拉克的钻头还抵在学徒额头上。学徒已经不出声了,只是眼睛还睁着,眼泪混着油污从眼角流下来。
“你想做什么?”奎特斯问,声音透过盔甲传出,平稳得没有起伏。
巴拉克没立刻回答。他的动力爪微微调整角度,钻头在学徒皮肤上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然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他的神经植入物……故障了。我在读取数据。”
“读取完了吗?”
“快完了。”巴拉克说,钻头又往下压了一点点,“疼痛信号……很清晰。有助于定位故障节点。”
奎特斯看着那个学徒。年轻,大概二十岁,如果忽略那些机械改造的部分。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青春痘疤痕,下巴上刚长出稀疏的胡茬。眼睛里的恐惧真实得刺眼。
“读取完了就让他死。”奎特斯说。
巴拉克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这次真正看着奎特斯,不是透过目镜,是像在试图看穿盔甲,看到里面的人。
“你说什么?”
“读取完了就让他死。”奎特斯重复,“痛苦已经给出数据。继续折磨没有战术价值。”
周围又传来爆炸声,更近了。几个奴工从拐角冲出来,看见阿斯塔特,转身就跑,消失在另一条通道里。
巴拉克盯着奎特斯看了很久。钻头慢慢从学徒额头移开,缩回动力爪里。他站起身,动力甲关节发出沉闷的液压声。
“你说话像个沉思者。”巴拉克说,“计算成本效益比。”
奎特斯没接话。他转头看向主通道深处,那里传来更多的金属撞击声和嘶吼。
“暴乱范围?”他问。
“整个十一层。”巴拉克说,也转向那个方向,“神经植入物集体故障。它们现在只会做三件事:移动,破坏,还有……”
他顿了顿。
“还有尽量制造更多痛苦。因为痛苦是……数据。故障逻辑循环了。”
奎特斯点头。他抬起手,在臂甲数据板上调出区域结构图。十一层甲板,主要区域:主装配线,零件仓库,能源节点,冷却系统,还有……
“能源节点是关键。”他说,“剧烈能量扰动会刺激植入物。你早就知道。”
巴拉克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像是齿轮卡住的声音。
“知道又怎样?”最后他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扭曲的笑意,“杀戮需要理由吗?”
奎特斯关掉数据板。他看向主通道深处,那里红光闪烁,阴影蠕动。
“不需要。”他说,“但安静需要方法。”
然后他迈步向前走去,靴子踩过油污和碎片,留下清晰的脚印。
巴拉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脚下的学徒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手指无意识地抽搐。
技术军士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抬起动力靴,踩了下去。
咔嚓。
安静了。
主通道越往里走越窄。
天花板垂下来断裂的管道,像巨型昆虫的节肢,滴滴答答漏着不知名的液体。地面上堆满了障碍物——翻倒的推车,散落的货箱,还有几具奴工的尸体,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开,零件和内脏泼洒得到处都是。
空气里的气味复杂得让人头疼。机油,烧焦的电路板,腐肉,还有一股甜腻的、像是某种化学溶剂挥发后的味道。所有这些混在一起,钻进头盔的过滤器,在鼻腔里留下顽固的残留。
奎特斯走在最前面,目镜扫视着周围。他的视野边缘跳动着各种数据:温度四十七度,还在上升;辐射水平中等,但对阿斯塔特不算威胁;空气成分……有很多不该有的东西,有机颗粒浓度超标百分之三百。
但最重要的是灵能读数。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灵能波动,是某种更古怪的东西——像是大量机械意识同时崩溃时产生的“噪音”。那些奴工的神经植入物原本是用来连接战舰主控系统的,现在它们故障了,但还在疯狂发送信号,像一群哑巴在无声尖叫。
这些信号互相干扰,叠加,反射,在整个区域形成了一片混乱的“场”。任何进入这个场的东西——特别是会移动、会发出声音的东西——都会成为信号的焦点,吸引所有奴工的注意。
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滴水。
小队跟在奎特斯身后,队形保持得还算完整,但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个队员都紧握武器,目镜不断扫视各个方向,盔甲关节的伺服嗡鸣比平时响了些,那是肌肉紧绷的表现。
雷克索走在奎特斯右后方,链锯斧已经启动,锯齿低转,发出沉闷的咆哮。他的呼吸透过频道传来,有点急促。
“老大,这地方不对劲。”他说,“那些东西……它们不是随便乱跑。它们在围猎。”
奎特斯没回头。“观察到了什么?”
“我们刚才经过第三交叉口时,左边通道里有动静。”雷克索说,“但我转头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那个动静就跟过来了——保持距离,但一直跟着。”
“多少?”
“至少十几个。可能更多。”
奎特斯停下脚步。小队也跟着停下,自动形成防御圈,背靠背,武器指向各个方向。
通道里很安静——相对安静。远处还是能听到金属撞击声和嘶吼,但近处只有通风系统的低鸣,还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奎特斯抬起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动。他闭上眼睛。
不是冥想,是集中。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听觉上,过滤掉那些背景噪音,去听更细微的东西——
有。
左边墙壁后方,大概五米处,有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不是机械运转的那种规律摩擦,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移动,皮肤或布料刮过粗糙表面。
右边天花板的通风管道里,有几乎察觉不到的振动。很轻,很快,像是很多个小东西在管道里爬行。
身后他们来的方向,也有。脚步声,很轻,但确实有,停停走走,像是在跟随,又像是在等待。
他们被包围了。
但不是紧密的包围——那些东西保持着距离,像是狼群在观察猎物,寻找最佳的攻击时机。
奎特斯睁开眼睛。他在脑子里快速计算。
硬冲不是不行。阿斯塔特对奴工有绝对的力量优势,一对一甚至一对十都能轻松解决。但问题在于数量——如果整个十一层的奴工都暴乱了,那至少有上千个。就算每个只花十秒钟处理,也需要太多时间。
而且战斗会产生更多噪音,吸引更多奴工。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可能把整个小队埋在这层甲板。
需要另一种方法。
奎特斯打开小队频道。
“所有人停火。”
频道里安静了一秒。
“什么?”雷克索的声音传来,带着难以置信。
“停火,后退到第二交叉口。”奎特斯重复,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保持安静,动作放慢。”
“可是——”
“执行命令。”
频道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嘟囔,但队员们开始行动。他们收起武器,关闭链锯,爆弹枪保险上锁。动作很慢,很轻,动力甲的伺服系统调到最低功率,几乎听不见嗡鸣。
他们开始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左边的摩擦声停了。右边的管道振动也停了。后面的脚步声还在,但变得更轻,更犹豫。
有效。
那些奴工依赖声音和运动来定位目标。当目标突然静止、安静,它们就失去了焦点。
小队退到第二交叉口——这是个四条通道交汇的地方,相对开阔,视野良好。奎特斯示意大家靠墙站好,保持静止。
他自己则走到交叉口中央,打开数据板,调出十一层的结构图。
能源节点有三个:主反应堆的次级输出端,备用电池阵列,还有冷却系统的循环泵站。最近的是泵站,距离三百米,但需要穿过主装配线——那是最可能聚集大量奴工的地方。
最远的是备用电池阵列,距离五百米,但路径相对简单,大部分是维护通道。
奎特斯在计算。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巴拉克。
技术军士站在通道阴影里,深灰色的盔甲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他没和奎特斯的小队站在一起,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算同行者,也不算完全无关。
“技术军士。”奎特斯说。
巴拉克抬起头,目镜的红光闪烁了一下。
“告诉我这个区域的主能源节点位置。”奎特斯说,“不是最近的,是控制范围最大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