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血魂号后的第三个小时,奎特斯坐在自己的舱室里,没有点灯。
卸下来的盔甲部件整齐地摆在维护架上,已经擦拭干净,涂好了保养油,在黑暗中反射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链锯斧挂在墙上,锯齿上一点血污都没留,干净得像新的一样。爆弹枪分解成几个主要组件,平铺在工作台上,枪管还在散热,金属表面摸上去温热。
但奎特斯没在维护装备。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手搭在膝盖上,眼睛闭着。动力甲的内衬服湿透了,汗浸透了后背和腋下,布料黏在皮肤上,又凉又腻。额头上还在冒汗,汗珠顺着太阳穴往下流,在下巴汇聚,滴落,在金属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湿痕。
他在回想。
回想货舱区那半秒的宁静。不是回忆战斗的过程,是回味那种感觉——低语消失的瞬间,世界变得清晰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的瞬间。那种感觉太短暂了,像沙漠里的水滴,刚碰到舌尖就蒸发,只留下更强烈的渴。
渴。
这是最准确的描述。不是对水的渴,不是对食物的渴,是一种更深层的、更陌生的渴。渴求更多那种宁静,渴求把半秒延长成一秒,一秒延长成两秒,两秒延长成……永恒。
低语已经回来了。
它们从货舱区战斗结束后就开始慢慢渗透回来,像退潮后重新上涨的海水,一点一点漫过沙滩,淹没刚才暴露出来的陆地。现在它们又在他耳边响了,那些熟悉的鼓动,那些对杀戮的渴望,那些催促他站起来、走出去、找点什么来撕碎的声音。
但它们听起来不一样了。
不是声音本身变了,是奎特斯听它们的方式变了。就像喝惯了浑浊的泥水,突然尝到一口清泉,再回头喝泥水时,就能清楚地尝出里面的沙子和杂质。低语还是那些低语,但奎特斯现在能“尝”出它们的粗糙,它们的嘈杂,它们那种永不停歇的、令人疲惫的狂热。
他想要那口清泉。
更多。更久。
奎特斯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很均匀,只有门缝透进来的那一线光,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他抬起手,摊开手掌,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指轮廓。
他尝试复现那种状态。
不是在战斗中的那种紧张尝试,是安静的、专注的尝试。闭上眼睛,把注意力向内收缩,寻找灵魂深处那块冰,那扇门,那片灰色海洋。
但失败了。
就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试图抓住一缕烟,手一握,什么都没有。低语还在耳边响,心跳声很清晰,动力甲内衬服摩擦皮肤的感觉很真切——所有这些感官都在提醒他,这里是现实,是嘈杂的现实,不是那片宁静的灰色海洋。
他试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刚要触碰到一点边缘,就被拉回来。不是被外力拉回来,是被他自己——被习惯了嘈杂的大脑,被习惯了低语的灵魂,被这具在混乱中生活了上千年的身体。
身体。
奎特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记得在货舱区战斗时,有个卫兵用动力匕首划了他的小臂一下。当时没觉得疼,只是盔甲报警系统提示有表层损伤。现在他把袖子卷上去,借着门缝的光看那个伤口。
一道大约十公分长的口子,不深,但边缘整齐,是动力武器的切割痕迹。血已经凝固了,形成一道暗红色的痂,周围的皮肤有点红肿。
奎特斯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按了按伤口边缘。
没有痛感。
不是麻木,是那种……延迟的感觉。手指按下去,皮肤凹陷,压力传到神经,但大脑处理这个信号需要时间,需要额外的零点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哦,这里应该疼。
不是完全不疼,是疼得慢,疼得钝,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被打了一拳。
他松开手,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储物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一些个人物品——几块能量棒,一瓶合成营养液,还有一小盒从某次劫掠中留下的、味道还不错的肉干。
他撕开一条能量棒,咬了一口。
味道很淡。不是变质的那种淡,是味觉本身变淡了。能量棒应该是咸的,带点人造香料的味道,但现在尝起来就像嚼蜡,只有一点最基本的咸味和甜味,其他的层次感全没了。
奎特斯慢慢嚼着,把整条能量棒吃完。然后他拿起那瓶营养液,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一样。应该有点酸,有点黏稠,但现在就像喝水,顶多带点酸水的感觉。
他放下瓶子,靠在储物柜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这时,臂甲上内置的通讯器震动了一下。加密频道,来源代号是维萨里的。
奎特斯激活接收。
没有语音,是一段文字信息,很短:
“灵能守恒。你付出的可能是‘情感潜能’——每使用一次那种状态,你产生激烈情绪的能力就会衰减一点。就像肌肉用多了会累,情感神经用多了也会钝。”
奎特斯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几秒。然后他输入回复,也很短:
“那不算代价。”
发送。
他把通讯器关掉,走回房间中央,重新坐下。黑暗重新包围过来,门缝那线光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道细细的伤口。
他在想维萨里的话。情感潜能衰减……情绪变钝……这解释了很多事。伤口不疼,食物没味,低语听起来像噪音——不是因为感官受损,是因为处理这些信号的神经变迟钝了。
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石头,棱角被磨平,表面变得光滑,再也划不出痕迹。
奎特斯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隔着手套,感觉不到什么,但他知道脸上没什么表情。肌肉很放松,嘴角自然下垂,眉头没有皱起——就像一个空的面具。
他突然想起那个老奴工死前的脸。那种平静,那种释然,那种像是把所有情绪都倒空之后的空白。
他现在有点理解那种感觉了。
“静滞非虚无。”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然后消失。
奎特斯放下手,闭上眼睛。低语还在响,但他不再试图去听清它们的内容。他就那么坐着,让那些声音流过,像水流过石头,不留痕迹。
汗慢慢干了,内衬服不再黏在身上。呼吸变得平稳,心跳变得规律。伤口不疼了,食物的味道也不重要了。
只剩下那种渴。
对宁静的渴。
像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像黑暗渴求光明,像喧嚣的灵魂渴求寂静。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直到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潮水来了又退。
他睁开眼睛。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黑暗还是那片黑暗。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环境变了,是他自己变了。
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虽然还在水下,但至少找到了一点安稳。
维萨里的灵能工坊里多了几样新东西。
墙角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黄铜仪器,上面布满了刻度盘和旋转开关,几十根细小的水晶探针从顶部伸出来,像一丛僵硬的荆棘。仪器正在低功率运行,发出稳定的嗡嗡声,表面的几个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绿光。
另一边的地面上画着一个更大的几何图形,不是粉笔,是用某种发光的涂料画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蓝色的微光。图形复杂得让人眼花,线条交织成三维的立体结构,奎特斯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
维萨里站在黑曜石祭坛旁,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手指快速滑动着屏幕,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异常。他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内衬服,没穿动力甲,显得更瘦了,锁骨在领口处凸出清晰的轮廓。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坐。等我把这个参数算完。”
奎特斯走到祭坛对面,没有坐,就站着。他的目光扫过工坊里的新设备,那些精密的仪器,那些发光的图案,和这艘混沌战舰的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两分钟后,维萨里放下数据板,抬起头。他的眼睛下面还是有阴影,但比上次淡了些,眼神也比之前更聚焦,像是找到了什么值得投入全部精力的事情。
“我做了些计算。”他说,声音里透着一种学者的兴奋,“关于你那种状态。基于上次实验的数据,还有我从资料库里找到的几个理论模型。”
他拿起数据板,调出一个三维图表,展示给奎特斯看。图表上是复杂的能量流动模拟,各种颜色的线条交织,中心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区,像漩涡的中心。
“看这里。”维萨里指着那个凹陷区,“这是灵能视角下的‘静默区’,也就是你站着的时候在我感知里呈现的那个空洞。按照模型推演,这个区域的稳定性比你我想象的要高,但它和你的连接……很脆弱。”
“脆弱?”
“像一根头发丝。”维萨里说,手指在屏幕上放大那个连接点,“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从你的意识深处伸出去,一直延伸到某个……地方。上次我们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根线,就得到了三秒钟的宁静。但如果能沿着那根线往前摸索,找到它的源头……”
他顿了顿,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理论上,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更稳定的通道。不是被动地等待那种状态降临,也不是冒险地往深处冲,是搭建一座桥,让你能……往返。”
奎特斯看着那个图表。那些线条和数字对他来说没有具体意义,但维萨里话语里的含义很清楚:更多控制,更少风险,更长的宁静。
“风险呢?”他问。
维萨里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点。他放下数据板,走回到祭坛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石面上那些反向符文。
“风险很大。”他承认,“首先,我们需要进行一次比上次更深入的实验。不是三秒钟的触碰,是持续几分钟的连接尝试。我需要用灵能完全包裹那根‘线’,然后顺着它往前探,找到它的锚点——也就是连接的另一端。”
他转过身,看着奎特斯。
“这个过程里,你的意识会完全暴露。就像……把大脑剖开,放在显微镜下面,让我一寸一寸地检查。你会感到极度的不适,甚至痛苦。如果我的控制有丝毫偏差,或者那根线突然断裂,你的灵魂可能会受到永久性损伤。”
奎特斯没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其次,”维萨里继续,“即使一切顺利,我们建立了通道,也可能引来不该引来的……注意。”
“注意?”
“来自那个地方。”维萨里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如果那个静默区真的连接着某个实体,某个领域,那么我们的探索就相当于在敲它的门。门开了之后,走进来的是我们,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工坊里安静了几秒。黄铜仪器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墙上的铜丝网偶尔迸出细微的电火花,噼啪作响。
“为什么提议?”奎特斯问,“风险这么大,对你有什么好处?”
维萨里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墙角那个发光的几何图案旁,蹲下来,手指悬在图案上方,没有触碰。
“我的好处很明显。”他说,“如果通道建立成功,我就能借用那个静默区的力量,来压制我脑子里的声音。不是三秒钟的喘息,是持续的、稳定的缓解。就像给一个快渴死的人一口井,而不是一滴水。”
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那片灰色海洋到底是什么,那个单调的滴水声是什么,那些静止的星辰是什么。我想知道,在混沌之外,是不是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他看向奎特斯,眼神复杂,混合着渴望、恐惧,还有那种学者对未知的纯粹好奇。
“你呢?”他问,“你愿意冒这个险吗?为了更长的宁静,为了更多的控制,为了……理解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