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清晨五点。
电话铃响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正梦见苏州的太湖,水波粼粼,可云在湖边绣花,阳光把丝线照得闪闪发亮。然后铃声就像一把刀,切开了那个宁静的梦。
我抓起听筒,还没开口,就听见何书桓嘶哑的声音:“依萍……医院……陆伯父不行了……”
大脑空白了三秒。
“你说什么?”
“昨晚……昨晚王雪琴在监狱里被人打了……”何书桓的声音在发抖,“今天凌晨消息传到医院,陆伯父听到后突然抽搐,医生说是……是脑溢血,要马上手术……”
我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凉:“哪个医院?”
“圣玛丽,还是圣玛丽……”
电话挂断。我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穿衣。动作很机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陆振华要死了,陆振华要死了。
推开卧室门时,傅文佩已经站在走廊里。她穿着睡袍,脸色苍白:“谁的电话?”
“何书桓。”我说,“陆振华脑溢血,要手术。”
傅文佩的身体晃了一下。我扶住她,感觉到她的手冰凉。
“妈……”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得很快,很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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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医院三楼,神经外科。
走廊里已经乱成一团。如萍瘫在长椅上哭,何书桓在跟医生说话,几个护士推着设备车匆匆跑过。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病人家属呢?”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拿着手术同意书,“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如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哆嗦着:“我……我不敢……万一……”
“不手术就是死。”医生说得很直接,“手术还有一线希望。快决定!”
如萍又哭了,无助地看向何书桓。何书桓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张了张嘴,最终说:“如萍,你是长女,这字得你签……”
“我签不了……”如萍摇头,眼泪不停地掉,“爸要是死在手术台上,那就是我害死的……”
医生急了:“再拖下去就真没救了!”
就在这时,傅文佩走了过去:“我来签。”
所有人都愣住了。医生看向她:“您是……”
“我是他妻子。”傅文佩说得很平静,“法律上还是。”
如萍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傅文佩——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医生把同意书递过来。傅文佩接过笔,手有些抖,但还是在签名处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傅文佩。
“手术室在四楼。”医生说,“你们去那边等。”
陆振华被推出来了。他躺在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单,只露出一张灰败的脸。眼睛闭着,嘴微微张着,呼吸很浅,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如萍扑过去:“爸!爸你醒醒……”
护士拦住她:“家属请让开,病人要马上手术!”
推床被推进电梯,门关上,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3……4……
四楼手术室外,灯亮着。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刺眼得让人心慌。
长椅冰冷,坐上去时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透过衣服传进来。如萍还在哭,何书桓坐在她旁边,低声安慰着。傅文佩坐在另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睛盯着手术室的门,一动不动。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冬日的清晨,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层很厚,看起来要下雪。
手机震了一下。是顾慎之发来的短信:“听说陆家出事了。你在医院?”
我回:“嗯,圣玛丽四楼。”
“我来陪你。”
我想说不用,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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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慎之来的时候,手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
他穿着深灰色大衣,围着我送他的那条围巾,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走路已经看不出受伤的痕迹。看见他,我忽然觉得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点。
“情况怎么样?”他走到我身边,声音很低。
“不知道。”我说,“进去一个小时了,没消息。”
他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着窗外。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如萍还在哭,声音已经哑了,变成断续的抽泣。何书桓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耐着性子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哭也没用……”
“书桓,”如萍抬起泪眼,“要是爸没了……我怎么办……陆家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吗?”何书桓说,“我会照顾你的。”
这话说得温柔,但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傅文佩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如萍面前,递过去一张手帕:“擦擦脸。你爸还在里面,你在这里哭,他听得见。”
如萍愣住了,接过手帕,呆呆地看着傅文佩。
“你恨我吗?”傅文佩忽然问。
如萍张了张嘴,没说话。
“恨也正常。”傅文佩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还是要说——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哭也好,闹也好,都改变不了什么。”
如萍的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没出声,只是咬着嘴唇,用力地点头。
傅文佩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背挺得很直,像一棵不会弯曲的松树。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
护士出来过一次,说情况不乐观,出血量太大,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如萍听完又哭了,何书桓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傅文佩始终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
顾慎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吃不下。”我说。
“那喝点水。”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递给我,“傅文佩女士让我带来的,说你肯定没吃早饭。”
我接过,水温正好,是红枣茶,甜丝丝的。喝了一口,胃里确实暖了些。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问。
“好多了。”他说,“拆线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
我们又沉默了。手术室外的等待,像一场漫长的凌迟。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慢,慢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如萍压抑的抽泣,听见远处隐约的脚步声。
墙上的钟指向上午九点。窗外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在空中旋转,然后轻轻落下。
“下雪了。”我说。
“嗯。”顾慎之也看向窗外,“今年冬天雪真多。”
“瑞雪兆丰年。”
“但愿。”
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出来的不是医生,是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病人需要输血,血库告急。你们谁的血型是o型?”
如萍愣住了:“我……我不知道……”
何书桓说:“我是A型。”
傅文佩开口:“我是o型。抽我的。”
护士看了看她:“您多大年纪?”
“四十二。”
“跟我来。”护士说。
傅文佩跟着护士去了采血室。背影很瘦,但脚步很稳。
如萍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佩姨她……其实一直很好。”
我没说话。
何书桓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如萍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采血室的门关上了。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
顾慎之忽然说:“你母亲很了不起。”
“我知道。”我说。
“你也一样。”
我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走廊的灯光下很清晰,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温和而坚定。
“手术还不知道结果。”我说。
“不管结果如何,”他说,“你都做了该做的。”
是吗?
我做了该做的吗?
我来医院,看着陆振华被推进手术室,看着他生死未卜——这就是我该做的吗?
上辈子,我恨他恨到希望他死。
这辈子,我还是恨他,但当他真的可能死时,我却站在这里,等着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结果。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傅文佩回来了,脸色有些苍白,手臂上按着棉球。护士说她抽了400毫升,让她休息,但她还是坐回了长椅上。
“您还好吗?”我问。
“没事。”她说,“就是有点晕。”
顾慎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点甜的,补补血糖。”
傅文佩接过,道了谢,慢慢吃着。
窗外的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把世界染成一片白。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下午一点,门终于开了。
主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的神色。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如萍的声音在发抖。
“手术……算是成功了。”医生说,“出血止住了,血块取出来了。但病人年纪大,又有高血压病史,术后恢复很难说。而且……就算醒了,也可能有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何书桓问。
“偏瘫,失语,或者……智力受损。”医生说得很直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如萍的腿一软,差点摔倒。何书桓扶住她。
傅文佩问:“现在能去看他吗?”
“要送IcU观察24小时。”医生说,“家属可以隔着玻璃看,但不能进去。”
护士推着陆振华出来了。他还在昏迷中,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戴着氧气罩,身上连着各种管子。推床经过时,能听见呼吸机规律的气流声。
如萍又哭了,这次是捂着嘴,无声地哭。
傅文佩看着推床,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
至少,还有机会。
至少,还能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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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华被送进了IcU。如萍和何书桓跟过去了,傅文佩也跟了过去。我没去,就站在四楼的走廊里,看着窗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上海都覆盖了。远处的屋顶白了,树白了,街道白了,世界变得干净而安静。
“累了?”顾慎之问。
“有点。”我说。
“坐会儿吧。”他在长椅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我走过去坐下。长椅很凉,但坐久了,也就暖了。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远处的电梯偶尔开合,传来轻微的声响。
“我在想,”我忽然说,“如果手术失败了,陆振华死了,我会是什么心情。”
“你会难过吗?”他问。
“不知道。”我老实说,“可能不会。但……也不会高兴。”
“因为恨一个人,和希望一个人死,是两回事。”
他说对了。
我恨陆振华,恨他对我做的一切,恨他对母亲做的一切。但我从来没希望他死。
我希望他活着,活着面对自己种下的恶果,活着偿还欠下的债,活着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崩塌。
死亡太便宜了。
活着受苦,才是真正的惩罚。
“顾慎之。”我说。
“嗯?”
“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应该的。”他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不是“我会帮你”,是“我会保护你”。
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
我转过头看他。他也看着我,眼镜片后的眼睛很清澈,像冬天的湖水,平静但深邃。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
手掌很暖,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薄的茧——是写字磨的,还是握别的东西磨的,我不知道。
我没有抽开。
就这样让他握着。
手很暖,从掌心一直暖到心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像一场无声的梦。
走廊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们就这样坐着,牵着手,看着窗外的雪。
没有话,但比说什么都明白。
手术室门外的第一次牵手。
不是因为浪漫,不是因为冲动。
是因为在生死的边缘,在漫长的等待后,我们都需要一点温度。
一点真实的,握在手里的温度。
而这就是他给我的。
也是我给他的。
“雪真大。”他说。
“嗯。”
“明天可能会积雪。”
“嗯。”
“等雪停了,我陪你去书店。”
“好。”
简短的对话,简单的承诺。
但足够了。
因为有些事,不需要说太多。
因为有些人,不需要问太多。
只要握着手,一起等雪停。
就够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傅文佩回来了,脸色还是很苍白,但眼神平静。
“他进IcU了。”她说,“如萍在那边守着。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站起身。
顾慎之也站起来,松开了手。但掌心的温度还在,暖暖的,久久不散。
我们走出医院时,雪还在下。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傅文佩走在前面,背影在雪中显得很单薄。我快走几步,扶住她的手臂。
“妈,您还好吗?”
“还好。”她说,“就是有点累。”
顾慎之叫了车。上车时,他先扶傅文佩上去,然后是我。动作很自然,很细心。
车开动了。窗外的雪景向后倒退,世界一片洁白。
傅文佩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悄悄滑下来,渗进围巾里。
我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
为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为那个曾经恨过的人,为那个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的人。
也为这漫长而艰难的一生。
车到书店门口时,雪小了些。
顾慎之送我们下车,站在门口说:“你们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
“你也是。”我说,“伤还没好全,别太累。”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看我:“手还冷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冷了。”
他也笑了,挥挥手,走进了雪里。
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街角。
我站在书店门口,看着满天的雪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雨夜,我撕掉日记本时发的誓:
这辈子,我要活出个人样。
这辈子,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现在,陆振华躺在IcU里,王雪琴在监狱里,陆家垮了。
我该高兴吗?
好像也没有。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走完了一段很长的路,回头看去,来路模糊,去路茫茫。
但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
有母亲,有可心,有可云,有李副官一家。
还有……顾慎之。
那个在手术室门外,第一次牵我手的人。
我转身推开书店的门。
门铃响了,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回荡。
可心从柜台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依萍姐,佩姨,你们回来了……陆伯伯他……”
“手术成功了。”我说,“但还在危险期。”
可心点点头,眼泪掉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傅文佩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傻孩子,哭什么。”
“我就是……就是觉得难受……”可心抽泣着,“虽然陆伯伯以前对我们不好,但……”
“但他是个人。”傅文佩替她说完了,“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就会有苦有乐。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然后……等时间给出答案。”
是啊,等时间给出答案。
我抬头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
但我知道,雪总会停的。
天总会晴的。
而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牵着手,或者不牵。
但至少,知道有人会在身边。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