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的午后,阳光斜斜地切进病房,在白色床单上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带。顾慎之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德文期刊,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间。他没在看,目光落在窗外某处,很空。
我坐在窗边削苹果。水果刀很薄,刀刃划过果皮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皮削得很小心,一圈一圈,连成长长的一条。
“削得挺完整。”他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傅文佩女士教的。”我说,“她说苹果皮不断,愿望就能成真。”
“那你现在许了什么愿?”
刀子突然一滑,皮断了。我看着那截掉进垃圾桶的果皮,没说话。
削好的苹果递过去。他接过,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喉结上下滑动时,脖颈侧面那道淡白的疤痕就跟着起伏——那是上次没注意到的,藏在衣领下面,平时看不见。
病房里很静。窗外的市声远远传来,像隔着一层棉布。
我把水果刀折好放回口袋。金属碰到布料里的东西——是前天那根棍子上的木屑,当时下意识抓了一把,忘记扔了。
“顾慎之。”我叫他。
他抬眼。
“你肩上那道疤,”我指着自己的左肩胛位置,“是民国二十一年在北平留下的?”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病房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稠了。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又挪了一寸,他才咽下苹果:“为什么问这个?”
“猜的。”我说,“那道疤边缘太整齐,是利器划的。但又不是刀——刀口会更干净。是刺刀吧?磨得不太好的刺刀,刃口有毛刺,所以伤口愈合后边缘不光滑。”
他放下苹果,拿起水杯。喝水的动作很慢,喉结再次滚动,那道疤痕像活物一样蠕动。
“你观察得很细。”水杯放回床头柜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因为你身上这样的伤太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右腰那个圆疤是烟头烫的。但烟头烫伤通常是慌乱中按上去,边缘不规则。你这个太圆了,像是……被人故意按着,转了一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隔着病号服,在那个位置轻轻按了按。
“还有左肋下那道。”我继续说,“斜着上去,从后腰到肋骨。要是再偏两寸,就扎进肺里了。那是去年的事?在南京?”
水杯里的水晃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是南京?”他的声音很平,但太平了,像绷紧的弦。
“猜的。”我说,“去年三月你去南京开学术会议,回来时衬衫袖口有血渍。你说是不小心划伤的,但伤口在左手腕,你惯用右手,怎么会划到那里?除非是别人伤的。而且……”
我顿了顿:“而且那次你回来后,有一个多月没写专栏。林编辑问起,你说在整理资料。但你的书房里,那段时间多了很多南京的报纸,上面有些新闻被红笔圈出来了——都是跟贪污案有关的。”
病房里的光线暗了些。一片云遮住了太阳。
顾慎之摘下了眼镜,用病号服的衣角慢慢擦拭镜片。这个动作他做了很久,久到那片云飘走了,阳光重新涌进来,在他脸上跳动。
“陆依萍,”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清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
“不是我敏锐。”我说,“是你藏得不够好。或者说……你根本没想藏。”
他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波纹,一晃就散了。
“民国二十一年,北平。”他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冬天,零下十五度。我们在印传单,油墨冻住了,要用手焐热。军警来的时候,我正在窗边晾刚印好的那一批。看见他们从街口冲过来,刺刀在雪地里反光。”
他的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划着,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线。
“我跳了窗。二楼,下面是堆煤的棚子。刺刀划过来时,我正往下跳,没完全躲开。”他指了指左肩,“就是那道。”
“为什么跳窗?”我问。
“因为炉子里还有没烧完的传单,井里还有拆散的油印机。我不能被抓,抓了,那些人就都完了。”
他说“那些人”时,语气很平常,像在说“那些书”“那些纸”。
“后来呢?”
“后来在雪地里跑了三条街,血滴在雪上,红得刺眼。躲进一个废弃的院子,用雪捂着伤口,等天黑。”他顿了顿,“那天真冷啊,冷到觉得血都要冻住了。”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远处有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车轮碾过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那烫伤呢?”我问。
“在监狱里。”他说得很简单,“关了三个月。审问的时候,有人不耐烦。”
“为什么进去?”
“抗日救亡运动。”他抬起右手,手腕内侧也有一道淡白的疤,“这是手铐磨的。那时候用的铐子粗糙,动一下就磨破皮。久了,就留下印子。”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道疤。很细,但很深,像刻进去的。
“南京那次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
“调查一桩粮食贪污案。”他说,“有人把军粮倒卖了,前线的士兵在吃掺沙子的米。我跟了三个月,证据快齐的时候,被发现了。”
他的手指移到左肋下:“这一刀,是警告。意思是再查下去,下次就往心口捅了。”
“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这次笑得真实些,“然后我伤好了,继续查。两个月后,那批人全进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我看见他说话时,左手不自觉地护在肋下,像是那里还在疼。
窗外的阳光又斜了些,从床尾移到墙上。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钟摆不紧不慢地摇晃。
“顾慎之。”我叫他。
他抬眼。
“你到底有几个身份?”我问,“教授?作家?还是……别的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公开的,是教授,是钟夜。”他终于开口,“半公开的,是几个进步组织的顾问,是《新女性》的特约撰稿人。不公开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但我已经知道了。”我说,“从你帮我查陆家开始,从你总能拿到那些拿不到的资料开始,从你身上这些伤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摘下眼镜,又擦。这次擦得很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现在国共合作抗日,”他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事可以放到明面上做。但有些事……还是要小心。陆依萍,你明白吗?”
我明白。
太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行踪不定,为什么他总有那些“朋友”,为什么他愿意帮我这个几乎陌生的人,为什么他身上背着这么多伤还笑得出来。
“你怕吗?”我问。
“怕。”他说得很快,很坦然,“但怕也得做。北平那会儿,我们有个同志说过一句话——要是连我们都怕了,那还有谁往前走?”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陆家的事,”我换了个话题,“也是你要做的‘事’吗?”
“开始不是。”他摇头,“开始只是帮你。后来发现,陆振华牵扯的人太多。扳倒他,不只是帮你报仇,也是……清理一些蛀虫。”
“蛀虫?”
“嗯。”他重新戴上眼镜,“军队的,政府的,商界的。他们像藤蔓一样缠在一起,吸这个国家的血。砍断一根,其他的会疼,会乱,会暴露更多。”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冷。那种冷不是冷漠,是像刀锋一样的冷,锐利,清醒。
“所以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我问。
“互相帮忙。”他纠正,“你给了我一个切入点,我帮你讨回公道。很公平。”
公平吗?
也许吧。
但那一棍子砸在他背上的时候,可没什么公平不公平。
“你的伤,”我换了个话题,“医生说要养一个月。但你等不了那么久,对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说,“你床头那本德文期刊,里面夹着张去南京的车票。正月二十二,下周三。”
他的笑容淡了:“你翻我东西?”
“没翻。”我说,“早上护士换药时,期刊掉地上了,车票滑出来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了层金边,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非去不可?”我问。
“非去不可。”他说,“有个会,很重要。”
“跟那些‘事’有关?”
他沉默,算是默认。
病房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每一声都像踩在心上。
“顾慎之。”我又叫他。
“嗯?”
“不管你有几个身份,不管你在做什么,”我说,“你是我的朋友。这点不会变。”
他怔住了。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慢慢弯起来,弯成很温柔的弧度。
“你也是。”他说,“永远都是。”
窗外的阳光更斜了,开始泛出橘红色。远处的钟楼传来钟声,当当当,四下。
一天又要过去了。
而有些人,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等这些事都了了,”他忽然说,“我想开个书店,像你这样的。每天看书,喝茶,听雨,看雪。过清静日子。”
“我也想。”我说,“开书店,做旗袍,陪我妈,看着可心长大。过清静日子。”
“然后呢?”
“然后……”我想了想,“也许写点东西。把我们这些事写下来,免得忘了。”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好。等你写完了,我要第一个看。”
“一言为定。”
阳光完全变成了橘红色,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整个病房染成温暖的颜色。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我的,在墙角交叠在一起。
“该换药了。”我说。
“嗯。”
我站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药瓶。拧开,草药味弥漫开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病号服褪到腰间,背上的淤青已经淡了些,但依然触目惊心。那些旧伤和新伤叠在一起,像一张地图,记录着他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遇见的人。
药膏抹上去时,他的背微微绷紧,但没出声。
我抹得很慢,很仔细。就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或者……在抚摸一段沉重的历史。
“顾慎之。”我最后说。
“嗯?”
“活着回来。”
他的背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
“好。”他说,“我答应你。”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但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而有些人,会继续往前走。
迎着光,或者背着光。
但无论如何,会往前走。
因为这就是他们选择的路。
也是我们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