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秋日的阳光已失却正午的酷烈,变得斜长而温和,却照不透成都北门外场坝上弥漫的灰土与愁云。
诸葛瞻褪去了象征权势的官袍,仅着一身浆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色细麻常服,腰间束一条寻常革带,悬着那枚片刻不离的银印。
诸葛瞻只带着两名同样换上粗布衣衫、眼神却锐利如鹰的护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北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
这里已彻底变了模样。十数口硕大的黑陶瓮被架在临时垒砌的灶上,瓮下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焰舔舐着瓮底,将瓮内稀薄的米粥烤得咕嘟冒泡。米糠与少许粟粒混合的寡淡香气,混杂着柴火的焦烟、人群的汗臭以及若有若无的粪溺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人流像溃堤的洪水,从官道、从小径不断涌来。大多是广汉、梓潼逃难而来的农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而麻木,唯有在目光扫过粥瓮时,才会迸发出一丝野兽般的渴求。妇人紧紧搂着啜泣的孩子,老人拄着树枝做的拐杖,颤巍巍地站在人群边缘,青壮年男子则大多沉默着,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挤什么挤!都想死吗?滚后面排队去!”
一个穿着皂隶服色、满脸横肉的胥吏,挥舞着一条浸过油的皮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恶狠狠地咒骂着几个试图从人缝里钻到前面的半大孩子。孩子们吓得像受惊的麻雀,猛地缩回身子,挤作一团,眼中满是惊恐与泪水。
“住手。”
一道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那胥吏闻声回头,看见一位三十出头、面容清癯、身着旧青衫的男子。虽衣着朴素,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沉静气度让他心里本能地一怵,嘴上却还习惯性地强硬:“你谁啊?少管闲事!这群刁民不吓唬吓唬就能翻了天去!”
身旁一名护卫悄无声息地踏前半步,目光冷冽,低声喝道:“行都护卫将军大人在此,休得无礼!”
“卫...卫将军...?!”
胥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皮鞭“啪嗒”一声掉落在尘土里,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倒。
诸葛瞻抬手虚扶:“不必多礼。维持秩序乃你职责所在,但驱赶鞭挞,非仁政所为,亦非长久之计。”
目光掠过那几个仍在发抖的孩子,语气转为指令,“立刻多派些人手,寻些木杆、草绳来,拉出明确的通道,引导百姓有序排队。另,在旁边单开一列,专供老弱妇孺,优先领取。”
“可…可是大人,”胥吏捡起鞭子,声音发颤,试图解释,“人太多了,乌泱泱的,都没吃过东西,饿红了眼,光是拉草绳怕是…”
“所以更要立下规矩,让人看到希望,而非恐惧。”
诸葛瞻打断他,思路清晰异常,“去,立刻去找些识字的差役,或者从附近寻些心善的学子过来帮忙。用木板,越大越好,用浓墨写明领粥的规矩——排队、一人一份、老弱优先、不得争抢——立在最醒目的地方。再持我手令,去调一队郡兵来,告诉他们,不是来弹压驱赶,是来协助维持秩序,护送老弱,防止踩踏。”
胥吏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大官,说的每一条都匪夷所思,细想又似乎极有道理,连忙点头哈腰地跑去照办。
诸葛瞻则迈步走向那几口翻滚着“粥”的大瓮。一股谈不上好闻的、过于清淡的米糠气味扑面而来。
他俯身细看,浑浊的汤水里,米粒稀疏得可怜,几乎能清晰地照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他拿起勺柄足有手臂长的木勺,探入瓮底,用力搅动了一番,勺底捞起的,依旧是稀稀拉拉的几粒粟米,更多的是粗糙的米糠。
“这粥,按何例熬煮?几成米,几成水?”他转向身后亦步亦趋、额上早已布满冷汗的仓曹掾。
仓曹掾身子一抖,连忙躬身回答,声音发虚:“回…回大人,按…按以往赈灾的惯例,约为…一成米,掺些米糠,再…再加九成水…”
“惯例?”诸葛瞻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如同秋霜骤降,“是让百姓勉强糊口、吊着性命不至于立刻饿死的惯例,还是能让他们有力气活下去、等到来年春荒过去的惯例?”
诸葛瞻他指着那清可鉴人的粥汤,厉声道:“即刻起,所有粥厂,一律改为三成米,七成水。熬煮出的粥,必须浓稠到能立住竹筷!”
“三成?!”仓曹掾失声惊呼,眼珠都瞪圆了,“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库中存粮本就不多,若是如此耗费,恐怕撑不过半月!度支尚书那边定然…”
“存粮之事,我自有计较。若问起来,便说是我诸葛瞻的命令,一力承担。”
诸葛瞻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此外,立刻派人去寻老姜、捣碎;再去市集寻些便宜的赤糖,若实在没有,盐巴也可!每瓮粥煮沸后,必须放入少许姜末和糖或盐。再去城内各家药铺,询问是否有茯苓、山药之类的,药性平和、能略补元气又价格低廉的药材,可适量采购添加进去。”
仓曹掾听得目瞪口呆。加米加稠已是闻所未闻,这加姜、糖、盐、甚至加药材?这是赈灾还是煲补汤?
这个时代即便和他们解释营养能量的概念也是无用。
仓曹掾见诸葛瞻神色凝重,目光如炬,不敢再多问半句,只能连连应声,慌忙吩咐手下人去操办。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灶下的火更旺了。新的米粮被扛来倒入瓮中,随着大量米粟的加入,粥的香气逐渐变得浓郁实在起来。当姜片和少许赤糖被投入翻滚的粥中,一股带着微辛的、奇异的甜香开始飘散开来时,拥挤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明显的、压抑着的骚动。那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狂喜和更深切渴望的躁动,无数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
诸葛瞻又移步到发放粥食的区域。他看到负责施粥的差役手法粗糙而敷衍,一大勺粥舀起来,习惯性地要抖上三抖,沥掉不少汤汁,才倒入灾民伸过来的破碗或瓦罐中,分量参差不齐,且洒落颇多,引得后面的人不断伸头张望,抱怨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停下。”他再次命令,声音不大,却让那差役猛地一僵。
诸葛瞻环顾四周,看到一旁堆着些新砍伐来的粗竹。
“取竹筒来,要一般粗细的,截成一尺长短,打通竹节,洗净。以此为标准量器,每装满一竹筒,便是一人的量。另选一批心思细密、手脚稳当之人,专职负责施粥,不得随意更换。每发放十人,需有书吏在一旁,用刀在竹片上刻痕记数。每日发放总数,必须与消耗米粮总数核对无误,若有差池,严查到底。”
接着,诸葛瞻的目光投向那些已经领到粥的灾民。
他们或蹲或站,或直接坐在泥地里,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滚烫的粥也顾不上吹凉。许多人飞快地吃完后,依旧目光茫然地舔着碗底,仿佛不知明日之粮又在何处,吃完后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光有一碗浓粥,抵不得夜寒,治不了病痛,也换不来明日之食。”
诸葛瞻对紧随其侧、飞速记录着的录事掾程虔低声道,语气沉重。
“立刻去查,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去问城内各家药铺,可有愿意捐赠治疗风寒腹泻等常见病症的寻常药材的?去询问那些积善之家,可有多余的、御寒的旧衣?组织些人手,就在这附近,搭建几个最简易的草棚,至少能让那些实在体弱的老人妇孺,夜间有个躲避风寒的所在。再问问这些灾民之中,可有身体尚可的壮丁,愿意出来帮忙维持秩序、搬运柴火物资的?管他们两餐饱饭,另每日结算几文工钱,让他们也能有点指望,而非坐等救济。”
录事掾笔下如飞,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澎湃难平。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一位朝廷重臣,能将赈灾之事想到如此细致入微、近乎琐碎的地步!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施粥活命”。
他看向诸葛瞻那沉静而专注的侧脸,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吆喝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一队衣着光鲜的车马疾驰而来,毫不客气地冲散了场边的人群。
为首者跳下马来,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宦官,身着代表黄门丞身份的服色,正是黄皓的心腹干将之一,王姓黄门丞。他扫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粥厂和排队领粥的百姓,脸上堆起夸张的假笑,朝着诸葛瞻的方向敷衍地拱了拱手:
“哎哟,卫将军真是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竟然亲临这污秽之地,亲力亲为,实在是令人感佩五内啊!”
他声音尖细,带着一股虚浮的热情,“中常侍大人闻听此事,特命咱家前来瞧瞧,看看卫将军这边可有需要协助之处?毕竟,这开仓放粮,耗用的可都是国之积蓄,陛下和内库也都关切得很呐…”
诸葛瞻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只是淡淡回应:“有劳中常侍挂心。赈济灾民,安抚地方,以免生变,本就是尚书台分内之职,亦是稳固社稷之根本。耗费些许粮秣,若能换得民心安稳,避免流民变成流寇,冲击州郡,惊扰圣驾,这代价,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王黄门丞皮笑肉不笑,话锋悄然一转:“将军高见,真是高见。只是…咱家来的路上似乎听说,大将军那边催要军械可是急如星火,如今这匠役、铁料,却似乎先紧着用来打造这些…”
他嫌弃地用马鞭指了指远处正在给农具更换锈蚀犁头的铁匠摊,“打造这些农具了?若因此耽搁了军国大事,前线万一有个闪失,这责任…”
“前线安危,自有大将军运筹帷幄,与瞻共同担待。”
诸葛瞻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刺对方,“而后方生乱,数万饥民若因得不到救济而变成暴民,冲击成都城防,这责任,”他语气加重,一字一顿地问道,“又该由谁来担?王黄门丞,或者说,中常侍,可愿一力承之?”
王黄门丞被这直白的诘问噎得脸色一白,喉结滚动了一下,悻悻然道:“卫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咱家也只是传达上意,既是如此,咱家这便回去,将将军的‘道理’,禀报中常侍。”他将“道理”二字咬得略重,说罢,像是怕再被揪住话头,匆匆上马,带着一行人又卷着尘土离去
这个小插曲并未在灾民中引起太大波澜,粥厂的运转依旧按部就班。在新的、更人性化的规矩下,秩序越来越好。
当一位白发苍苍、几乎直不起腰的老者,用一双枯柴般颤抖的手,接过满满一竹筒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和淡淡姜糖气息的浓粥时,两行浑浊的泪水瞬间就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滴进滚烫的粥里。周围许多看到这一幕的灾民,都默默地转过身,朝着诸葛瞻所站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草民叩谢少将军”。百姓的叩拜声此起彼伏。“少将军不愧是丞相之后啊。”
诸葛瞻这一次没有避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跪伏在地的、卑微的、沾满尘土的脊背,承受着那些感激的、绝望中透出希冀的、将最后一丝指望寄托于他身上的目光。秋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覆盖了很大一片跪拜的人群。
然而,他的心中没有丝毫的轻松或得意。那一碗碗浓粥,或许能暂缓一刻的饥饿,却填不满蜀汉千疮百孔、日渐空虚的根基。与黄皓乃至其背后那些盘根错节、只顾私利的势力的较量,方才那短短的交锋,仅仅是一个开始的信号。真正的狂风巨浪,还在后面。
诸葛瞻微微侧首,对身后的录事掾低声吩咐,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记下。第一,详细记录今日所有主动前来协助赈灾的吏员、学子、药铺掌柜及捐赠者的名字。第二,暗中查清那个王黄门丞,来此之前,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第三,方才那个最初提议只加一成米的仓曹掾…找个不相干的由头,调他去偏远清闲的职位。”
恩威并施,明暗交织。救济灾民,亦是一场无声的、却更加复杂的战争。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