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不是记忆里那种连绵阴冷的初冬细雨,而是仿佛天穹破裂、银河倒灌般的滂沱。粗重的雨柱砸在断裂的水泥管道边缘,溅起尺许高的浑浊水花,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几乎要掩盖世间一切其他声响。管道内早已不是积水,而是翻涌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急流,冰冷刺骨的水浪不断冲刷拍打着林轩的脚踝、小腿,试图将他拖倒、卷走。
风裹挟着雨水,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单薄的、浸透血污的作战服紧贴着皮肤,不仅不能保暖,反而像一层浸满冰水的裹尸布,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寒冷不再是感觉,而是变成了有形的敌人,顺着毛孔钻入,冻结肌肉,僵化骨骼,连思维似乎都要被这无边的湿冷凝滞。
左臂的伤口早已被泡得发白、外翻,鲜血仍在涌出,但速度似乎被寒冷减缓了,只是那刺痛却更加清晰、持久,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伤口里反复搅动。
弹幕,也迎来了新的“高潮”。
淡蓝色的光幕边缘,文字滚动的速度快到几乎连成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带。恶毒、讥讽、幸灾乐祸的言辞变本加厉,仿佛要借助这狂暴的雨势,将所有的恶意倾泻而下:
“冷吧?痛吧?这就是你该有的下场!”
“废物就该烂在臭水沟里!连雨都在冲刷你的肮脏!”
“看看你那可怜样!连站都站不稳了吧?”
“业火?你的业火呢?拿出来取暖啊!哈哈哈!”
“绝望吗?当年你妹妹失踪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绝望?”
“叫啊!求饶啊!说不定我们还能给你扔件破衣服!”
“角斗场的狗,只配在这样的地方死去!”
文字如同淬毒的冰凌,混合着物理上的寒冷与疼痛,从视觉、听觉、触觉多个层面,对他进行着无死角的围剿。那被刻意放大、精准投放的恶意,试图唤醒他内心最深处的羞耻、恐惧、无力与自我否定,要将他重新拖回那个一无所有、只能蜷缩在黑暗与寒冷中瑟瑟发抖的“凌夜”。
林轩站在湍急的浊流中,身体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他没有倒下,也没有试图寻找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躲避——尽管这幻象的“管道”内或许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地方。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雨水疯狂地砸在他的脸上,模糊了视线,他却恍若未觉。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看向管道外那片被暴雨笼罩的、灰暗压抑的锈水镇废墟,又似乎越过了废墟,看向了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窥视者(无论是回廊机制,还是直播后的观众)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摊开了双手。
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个准备接纳一切的……容器。
这个动作毫无防御意味,甚至带着一种放弃抵抗的顺从。冰冷的雨水立刻灌满他的掌心,顺着指缝流淌,混合着他左臂伤口滴落的血水,在掌心聚成一小洼不断晃动的、淡红色的液体。
“我曾在此地……”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被暴雨声掩盖了大半。但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通过喉咙振动发出,而是直接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
“……感受绝望。”
他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滑过脸颊,像是无声的泪,却又远比泪水冰冷。
“视尔等恶言……”他的目光微微转动,似乎扫过了视野边缘那疯狂滚动的淡蓝色弹幕光带,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极致的、近乎解剖般的……平静。
“……如跗骨之疽。”
话音落下。
幻象中的暴雨似乎更猛烈了一分,弹幕的滚动也越发疯狂,仿佛被他的“平静”所激怒,要将更多的恶意倾泻过来。
但林轩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却又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一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了起来。那不是希望之光,不是愤怒之火,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仿佛源自存在本身的……明悟与决断。
“而今方知……”
他低声续道,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重塑认知的力度。
“此皆……”
他摊开的双手,掌心那混合着雨水与血水的小洼,忽然微微发烫。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升高,而是一种能量层面、规则层面的“活跃”。
“……吾修行之资粮,”
体内,那一直处于被压制、滞涩状态的苍白核心,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猛地一震!
不是紊乱的暴走,而是如同沉睡的巨兽被触及了逆鳞,又像是精密仪器接到了最高权限的启动指令。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核心最深处传来。
业火——那融合了正负信仰特质、神骸“终结”本源、以及他自身不屈意志的新生力量——不再试图去“抵抗”外界的寒冷、痛苦、恶意,也不再满足于龟缩防御。
它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主动的、甚至带着一丝贪婪的姿态……
逆向运转!
“……业火之薪柴!”
最后五个字吐出,如同掷地有声的判词。
“轰——!!!”
无法用任何已知的爆炸或能量释放来形容这一刹那的变故。
没有巨响,没有冲击波,没有耀眼的光芒。
只有一种存在层面的剧烈坍缩与爆发!
以林轩摊开的双手掌心为起点,苍白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燃起。但这火焰,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能量的具现,更像是一种概念的燃烧,一种规则的显化!
火焰的颜色依旧是苍白的,但其核心,却仿佛有无穷无尽细微的暗红、漆黑、浊黄、惨绿等驳杂色彩在疯狂流转、湮灭、重生!那是被他主动牵引、吸纳而来的——自身的伤口剧痛、失血眩晕、刺骨寒冷;是弹幕中无数观众投射的恶意、诅咒、讥讽、残忍的快感;是这锈水镇幻象本身所承载的、源自他记忆深处的无边绝望、无助与被遗弃感;甚至,还包括了这无尽回廊运转机制施加在他灵魂上的、冰冷的压迫与窥探!
所有这一切负面的、痛苦的、恶意的、冰冷的存在,此刻不再是需要抵御的敌人,反而成了这苍白业火最佳、最充沛的燃料!
业火,焚殇。
焚烧的,正是这无尽的“殇”本身!
火焰瞬间蔓延至林轩全身,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沉醉的神情。不是享受痛苦,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在“品尝”、在“解析”、在“驾驭”这由无尽负面存在转化而来的、狂暴而纯粹的力量!
苍白的火焰冲天而起!
它接触到的滂沱雨水,不是被蒸发,而是仿佛“雨水”这个概念本身被短暂地“否定”或“覆盖”,瞬间消失无踪,连水汽都不曾留下!
它掠过视野边缘那疯狂滚动的淡蓝色弹幕光带,那些恶毒的文字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积雪,连挣扎都没有,便寸寸消融,化为虚无的数据残渣,被苍白的火焰吸收、转化,成为燃料的一部分!
火焰以林轩为中心,如同拥有生命的苍白怒潮,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所过之处,锈水镇的幻象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
断裂的管道、浑浊的急流、灰暗的天空、无尽的雨幕、远处的废墟……所有构成这第一重幻象的“要素”,在这苍白业火的焚烧下,如同被点燃的油画画布,色彩扭曲、剥落、卷曲!
先是色彩褪去,化为单调的灰白;
接着结构崩解,化为飘散的光尘;
最后连光尘也维持不住,彻底湮灭为最原始的、虚无的“青烟”,袅袅升起,然后被更炽烈的苍白火焰吞噬殆尽!
不再是幻象“消散”,而是被从存在层面上,强行焚毁、吸收!
整个过程迅捷而沉默,带着一种近乎神圣又无比诡异的毁灭美感。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
“嗤……”
最后一丝代表锈水镇幻象的灰色烟尘,消失在苍白色的火焰中。
暴雨停歇,寒冷退散,弹幕无踪,管道消失。
林轩依旧站在原地,但周遭已不再是任何具体的景象,只剩下一片被苍白业火映照得纤毫毕现的、空旷的、仿佛连“空间”概念都有些模糊的虚无区域。业火在他周身缓缓流转、收缩,最终完全内敛,只在他眼底最深处,残留着两点苍白的、冰冷的火星。
他缓缓放下摊开的双手,低头看了看掌心。皮肤完好,甚至之前战斗留下的细微疤痕都似乎淡去了一些。左臂的伤口早已愈合,连一道红痕都未留下。
第一重幻象,破。
不是被“抵抗”过去,不是被“忍受”过去。
而是被主动吞噬,彻底焚尽,化为了他业火的一部分,化为了他苍白核心运转的……全新养料。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暂时空无一物的虚无前方。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无尽回廊不会只有一重幻象。
但他眼中,那苍白的火星微微跳动了一下。
平静之下,是一种刚刚品尝过“焚殇”滋味后,冰冷的、跃跃欲试的……
饥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