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春荒,是饿绿了眼的豺狼。龟裂的田土里,去年的麦茬枯黄如骨,风一吹,便扬起遮天蔽日的绝望尘烟。运河干涸的河床,如同大地张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流民,如同被驱赶的蚁群,沿着官道,沿着干涸的河床,漫无目的地蠕动。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嶙峋的肋骨,凹陷的眼窝里,只剩下对一口吃食的、如同野兽般原始的渴望。
青州城外,乱葬岗。乌鸦在枯枝上发出不祥的聒噪,啄食着几具新添的、无人掩埋的饿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这片死亡之地,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近乎狂热的生机所取代!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望不到边际的浊浪,汇聚在乱葬岗下。他们大多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也有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农夫、工匠。此刻,这些被绝望压垮了脊梁的人们,却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一个个伸长脖子,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名为“希望”的火焰!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乱葬岗最高处,那座被临时用朽木和破布搭起的简陋祭坛之上!
祭坛上,一个身影迎风而立。她并非想象中的三头六臂,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仪。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腰间束着一条鲜红的布带,如同燃烧的火焰。乌黑的长发用荆钗随意挽起,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风霜刻痕的脸庞。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山泉,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幽光。她便是震动山东、令官府闻风丧胆的佛母唐赛儿!
唐赛儿手中并无刀剑,只托着一个巨大的陶盆。盆内,盛满了乌黑油亮、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磁铁矿精粉!细如尘埃的粉末在风中微微流动,如同活物。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唐赛儿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饥民的耳中,如同梵音禅唱,直抵灵魂深处,“信众饥寒,皆因朝廷无道,官吏如虎!老母垂怜,赐下‘护法神虫’,吞食奸邪,涤荡乾坤!尔等虔诚,神虫护体,刀枪不入,饥寒不侵!”
话音未落!
“嗡——!!!”
一股低沉而狂暴的磁力嗡鸣,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骤然从陶盆中爆发出来!
奇迹在众人眼前显现!
只见唐赛儿素手轻扬,抓起一把乌黑的磁粉,猛地抛向空中!
“呼——!”
磁粉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瞬间凝聚、扭曲、盘绕!在正午惨淡的日光下,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继而化为狂喜的目光注视下,那些细密的磁粉颗粒,竟瞬间组合、凝聚成一条条手指粗细、通体乌黑、闪烁着幽蓝磷光的“铁线神虫”!
这些“神虫”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它们在空中扭曲、蠕动、翻滚!时而首尾相连,如同巨蟒盘旋!时而散作万千,如同蝗群蔽日!它们身上闪烁着幽蓝的磷光,在阳光下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如同来自幽冥的诡异气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神虫”在磁力的牵引下,竟能如同活蛇般,在空中蜿蜒游弋,做出扑击、撕咬的姿态!
“神虫!真是神虫啊!”
“佛母显灵!无生老母保佑!”
“吞了那些狗官!吞了那些粮仓!”
绝望的流民瞬间被点燃!如同被洗脑的狂信徒,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无数人跪倒在地,朝着空中那些扭曲蠕动的“神虫”顶礼膜拜!眼中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与对复仇的狂热!唐赛儿立于祭坛之上,白衣在风中猎猎,如同降世的魔神,操控着这由磁粉构成的、足以蛊惑人心的“神兵”!
短短数日,“佛母降世,神虫护法”的传言如同野火燎原!十万流民、破产的农夫、被逼上绝路的盐丁,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在唐赛儿的白莲旗下!他们手持简陋的农具、棍棒,甚至赤手空拳,在“神虫”的指引下,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青州府数个县城!官仓被破,府库被抢,污吏被吊死在城头!白莲教的烈火,在饥饿与仇恨的浇灌下,熊熊燃烧!
消息传至济南府,山东都指挥使卫青(非汉代卫青)惊怒交加,亲率精锐卫所兵,乘漕船沿小清河直扑青州平叛!高大的漕船在浑浊的河水中破浪前行,船头官旗猎猎,甲胄森然。
“报——!都帅!前方…前方河道有异!” 了望哨惊恐的声音传来。
“异?何异?” 卫青眉头紧锁。
“水流…水流似乎乱了!河心…河心好像有漩涡!”
卫青快步登上船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河面。只见前方狭窄的河道中心,水流果然诡异地形成无数细小的漩涡!更令人不安的是,船头那面巨大的、用于指示方向的罗盘,其上的磁针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拨动,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旋转起来!针尖乱颤,指向四面八方,完全失去了方向!
“罗盘!罗盘疯了!” 舵手抱着巨大的舵轮,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感觉手中的舵轮如同被灌了铅,沉重无比,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干扰着他的判断!整艘船如同喝醉了酒,在河面上歪歪扭扭地行进!
“稳住!给老子稳住!” 卫青声嘶力竭!然而,为时已晚!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船身猛地一震,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紧接着,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
“触礁了!船底破了——!” 底舱传来水手撕心裂肺的哭喊!冰冷的河水如同喷泉般,从船底巨大的破洞中狂涌而入!庞大的漕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下沉!
“妖法!是白莲妖法——!” 卫青目眦欲裂,死死抓住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眼睁睁看着后续的船只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牵引,一艘接一艘地撞上暗礁,或互相碰撞!哭喊声、落水声、船体碎裂声响成一片!满载着平叛官兵和粮秣的船队,尚未抵达战场,便已在这诡异的“磁石阵”中折戟沉沙,损失惨重!
青州城,白莲教占据的官仓前,人声鼎沸。无数面黄肌瘦的灾民排着长队,领取着刚刚抢来的、混合着糠麸的陈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米糠味和汗臭的躁动。
“娘…娘…肚子疼…疼死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瘦得像只小猴的男童,突然捂着肚子蜷缩在泥地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喊。他脸色蜡黄,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小小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
“狗娃!狗娃你怎么了!” 一个同样枯瘦的妇人扑倒在地,惊慌失措地搂着孩子,声音带着哭腔。
“神虫!是佛母赐的神虫在狗娃肚子里显灵了!在吃那些贪官的魂魄呢!” 旁边一个狂热的白莲教徒立刻高声宣扬,引来一片敬畏的目光。
“显灵?是吃坏了吧?” 也有人小声嘀咕。
就在这混乱与迷信交织的时刻,一队人马分开人群。靛蓝的宫装如同破开浊浪的明灯,正是闻讯赶来的苏婉儿和李逸一行。
“让开。” 婉儿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排开众人,径直走到那蜷缩在泥地里的男童面前。她蹲下身,无视了妇人惊惧的目光和周围信徒警惕的视线,目光如电,扫过男童痛苦抽搐的小脸,落在他紧紧捂着的、干瘪如同鼓皮的肚子上。
“佛母…佛母在救他…” 那狂热教徒还想阻拦。
“闭嘴!” 婉儿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压下了嘈杂。她伸出纤手,轻轻按在男童的肚腹之上。入手处,并非寻常的柔软,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硬块感!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下有东西在微微蠕动!
婉儿眼中寒光一闪。她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枚细长如发、通体乌黑、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磁针!磁针在惨淡的日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微芒。
“按住他!” 婉儿对李逸低喝一声。
李逸立刻上前,用宽厚的手掌稳稳按住男童瘦小的肩膀。婉儿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她手持磁针,针尖对准男童肚脐上方一寸的位置。她手腕极其稳定,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将磁针缓缓刺入男童的皮肤!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啊——!” 男童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猛地一弓!
就在针尖刺入皮下约半寸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磁力嗡鸣,如同古琴的弦音,骤然从磁针上散发出来!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男童原本因剧痛而剧烈起伏的肚皮,在磁针的嗡鸣下,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安抚,瞬间平静下来!紧接着,更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
男童肚脐周围的皮肤下,如同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蠕动、聚集!皮肤表面,鼓起一个个米粒大小的包块!那些包块在磁针的引导下,如同被号角召唤的士兵,迅速地、争先恐后地朝着磁针刺入的针孔处汇聚!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一点乌黑油亮、闪烁着幽蓝磷光的磁粉颗粒,混合着丝丝暗红色的血水,猛地从针孔处被挤压出来!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细密的磁粉颗粒,如同黑色的溪流,源源不断地从针孔中涌出!在日光下,这些磁粉颗粒依旧闪烁着幽蓝的磷光,如同缩小了无数倍的“神虫”!
“啊…不疼了…娘…不疼了…” 男童的哭喊声渐渐止息,他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自己肚皮上那不断涌出黑色“污秽”的针孔,小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景象!看着那些从孩子肚子里“引”出来的、闪烁着幽蓝磷光的磁粉!看着那根在婉儿手中微微嗡鸣的磁针!
婉儿用丝帕轻轻拭去针孔周围的污血和磁粉。她捏起一点沾着血丝的乌黑磁粉,在指尖捻动,幽蓝的磷光在阳光下流转。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因震惊而呆滞的白莲教徒,扫过怀中孩子、眼中充满后怕与感激的妇人,最后落向远处乱葬岗的方向,声音清越,如同玉磬敲击在死寂的广场,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此虫…”
“食铁,非食民心。”
“蛊惑人心者…”
“其心可诛!”
磁粉在婉儿指尖闪烁着幽蓝的磷光,如同垂死毒虫最后的挣扎。男童依偎在母亲怀里,茫然地摸着不再疼痛的肚子。乱葬岗的方向,隐约传来白莲教徒狂热的诵经声。李逸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锐利如鹰。这由磁粉点起的白莲业火,终需以更炽热的烈焰来涤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