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达累斯萨拉姆到桑给巴尔岛的飞行只需要二十分钟。
小飞机在印度洋上空盘旋下降时,窗外的景色让王北舟屏住了呼吸。蔚蓝的海水渐变成翡翠般的浅绿,白色沙滩像缎带一样环绕着岛屿,红顶的建筑群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
“我靠......”他贴在窗玻璃上,“这比明信片还漂亮。”
李朴看着窗外,嘴角微扬。
他上次来桑给巴尔是三年前。那时他焦虑得整夜失眠,来岛上待了两天,躺在沙滩上什么也不想,才稍微缓过来。
三年了。时间真快。
飞机降落在石头城国际机场。
一出舱门,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味和某种香料的气息。机场很小,取行李的地方挤满了游客——白人占大多数,也有少数亚洲面孔。
“李老板?”一个黝黑精瘦的当地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中文“李朴”,“我是阿里,你们的司机兼导游。”
阿里四十多岁,能说简单的英语和几个中文单词。
开一辆老式丰田面包车,车窗都摇不下来,空调嘶嘶地吹着热风。
“酒店在石头城老区,很近。”阿里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圣诞期间游客多,但你们运气好,刚过了高峰日。明天带你们去香料农场,看丁香、肉豆蔻、香草。后天去北岸,那里有全岛最好的沙滩。”
车子驶入石头城狭窄的街道。两旁是斑驳的阿拉伯风格建筑,高耸的木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阳台用镂空木栏围起。巷道窄得只能容一辆车通过,摩托车和小贩推车在缝隙中穿梭。
酒店是栋三层的古老房子,改造成了精品民宿。房间不大,但干净,有雕花木床和吱呀作响的吊扇。推开百叶窗,能看到巷子里晾晒的彩色衣物,和对面的香料铺子。
“朴哥,这地方真有味道。”王北舟放下行李,好奇地四处打量。
“休息一下,晚上去海边吃饭。”李朴说,“石头城的海鲜不错。”
傍晚时分,两人走出酒店,沿着迷宫般的巷道往海边走。夕阳把白色墙壁染成金红色,空气中飘荡着各种气味:烤鱼的焦香、香料的辛香、茉莉花的甜香,还有海风的咸腥。
海边大排档已经热闹起来。简陋的塑料桌椅摆在沙滩上,炭火炉子冒着烟,水箱里养着龙虾、螃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鱼。小贩们用英语、斯瓦希里语、甚至几句中文招揽生意。
“老板!新鲜龙虾!现杀现烤!”
“石斑鱼!今天刚捞的!”
两人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的摊位。点了烤龙虾、大虾、烤章鱼,还有两瓶本地啤酒。
等菜时,李朴看着海面。夕阳正沉入印度洋,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紫红色。远处,古老的独桅帆船——当地人叫“达乌船”——缓缓驶过,帆影在暮色中如剪影。
“朴哥,你以前来过这儿?”王北舟问。
“来过一次,三年前。”李朴喝了口啤酒,“那会儿还在刘景和张田的空调公司打工呢,这边有项目。”
“然后你就来了?”
“嗯,来了。在沙滩上躺了两天,什么也不想,就看海,看天,看船。”李朴笑了笑,“回去后心态好了很多。有些事急不来,得慢慢熬。”
王北舟沉默了一会儿:“朴哥,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一个人来非洲,从零开始,做到现在这个规模。换我可能早就打退堂鼓了。”
“谁没想过退堂鼓?”李朴看着海面,“最难的时候,我连回国的机票都查好了。但最后还是没走。为什么?不甘心。”
他转动手中的啤酒瓶:“凭什么中国人来非洲就只能做苦力、做小买卖?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建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品牌?我不服。”
菜上来了。
烤龙虾红彤彤的,大虾香气扑鼻。两人戴上塑料手套,开始大快朵颐。
“这虾真鲜!”王北舟吃得满手油,“比国内的海鲜市场还新鲜。”
“离海近嘛。”李朴剥着虾壳,“北舟,你知道桑给巴尔岛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旅游?香料?”
“是奴隶贸易的中心。”李朴平静地说,“十九世纪,这里是东非最大的奴隶市场。黑人从内陆被抓来,关在石头城的地下室,然后拍卖给阿拉伯和欧洲的奴隶主。”
王北舟手里的虾停住了。
“现在游客们看到的漂亮建筑、浪漫巷道,很多都是那时候建的。”李朴继续说,“用奴隶贸易赚来的钱。直到1896年,英国殖民政府才正式废除这里的奴隶制。”
海风忽然变凉了。远处传来宣礼塔的诵经声,悠长而肃穆。
“历史就是这样,一层摞一层。”李朴看着夜色中古老的建筑,“殖民、贸易、文化、冲突,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我们中国人来,也会留下我们的痕迹——看我们想留下什么样的痕迹。”
王北舟放下手里的食物,若有所思。
“吃吧,别想太多。”李朴笑了,“今天是来度假的,不是来上历史课的。”
两人继续吃饭,聊起了轻松的话题:鸡场明年的扩建计划,王北舟的视频生意,国内家人的近况。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远处传来游客的笑声和本地乐队的鼓点。
饭后,两人沿着海滩散步。月光洒在海面上,碎成万千银鳞。沙滩上有情侣并肩而坐,有家庭点起篝火,孩子们在玩火花棒。
“朴哥,你说咱们以后会留在非洲吗?”王北舟忽然问。
“不知道。”李朴实话实说,“至少目前,事业在这里,责任在这里。至于以后......看发展吧。”
他停下脚步,看着月光下的大海:“但我挺喜欢这里的。虽然难,虽然乱,但有活力,有机会。就像这桑给巴尔岛,历史上那么黑暗,现在不也成了旅游天堂?事在人为。”
王北舟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走回酒店时已经深夜。石头城的巷道安静下来,只有零星几家咖啡馆还亮着灯,传出低低的音乐声。
回到房间,李朴推开窗,让带着香料味的海风灌进来。
远处,印度洋的涛声隐隐传来,像大地沉稳的呼吸。
三年,不长不短。鸡场从无到有,工人从几个到几十,业务从达市扩展到全国。他学会了斯瓦希里语,了解了这里的文化和禁忌,经历了冲突和危机,也收获了信任和友谊。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工人管理、技术升级、市场拓展......千头万绪。
但此刻,在这个遥远岛屿的古老房间里,听着印度洋的涛声,李朴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选了一条难走的路。但也知道,这条路,他走对了。
窗外,一轮明月升上中天,清辉洒满石头城的屋顶和巷道。远处的宣礼塔和教堂尖顶在月光下静静矗立,像历史的沉默见证者。
而新的故事,还在继续书写。
李朴关掉灯,躺在床上。海风轻轻拂过脸颊,带来远方海洋的气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在非洲,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战,也是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