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姒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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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69米 要想赢,先学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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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闹出大动静来的时候,温静姝刚从净房沐浴出来,披了件轻软的寝衣,洗过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她并没有出门去看,只唤了冬梅过来为她绞头发。

这时,有人急匆匆过来,把院门拉得“噼啪”作响。

温静姝性凉,不耐嘈杂,不由皱起眉头,“夏青,你又在急什么?”

从院门顶着秋风进来的女子果然是夏青,她苍白着脸,“二少夫人,不好了?”

温静姝斜她一眼,牛角梳重重放于桌上,“好好说话。”

夏青以前觉得二少夫人温和,最近被她屡屡的情绪失控吓得有些不敢乱说话了。咽一口唾沫,她才仔细把院子里发生的情况汇报给温静姝,包括墨九失踪,萧二郎被人在墨九房门口的坑里找出来等等,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得很快。

可温静姝没耐心听完,就平静地打断了,“静娴呢?”

原本温静娴就住在温静姝的耳房里,先前萧二郎喝了酒出来,入得温静娴的房间把她拽出去,动静并不小。这个院子里,温静姝和夏青、冬梅等丫头,自然都听得真真儿的。

冬梅胆小,垂着头不敢吭声。

夏青也垂下眸子,兔子似的小声道:“奴婢正想告诉二少夫人这事。静娴姑娘被人在园子里找到,衣衫不整……奴婢刚让人把她抬回屋里了。按说二爷是与静娴姑娘在一起的,奴婢实在不明白,怎会大半夜的……二爷又去了大少夫人院子,如今二爷出事,大少夫人也不见了,老夫人正在气头上……静娴姑娘的事,奴婢也不晓得当不当禀报。”

“不必多说。”温静姝轻声道:“主子的事,你们一概不知。”

夏青与冬梅巴不得少些事,赶紧点头称是。

温静姝抚了抚鬓角落下的湿发,“六爷回府了吗?”

夏青目光微闪,不敢正视温静姝提到萧乾就生出暗光的眼,“奴婢先头忙着把静娴姑娘带回来,免得丢了脸子,也……也没去院子里瞧,只听丁顺儿说,老夫人派人去请了。”

温静姝想了想,“更衣,我去一趟大嫂那里。”

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而且还涉及到温静姝的男人,她怎么也应当去一趟的。夏青与冬梅两个很快与她打扮起来,可温静姝似是着急,钗环未截,便那般一身素净,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那一身凌乱不堪的样子,出现在墨九的院子时,一看便是着急赶来的。

她给老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分别请过安,解释道:“静姝先前在沐浴,没有听见外间的动静,来得慢了,还望赎罪……”

“还不去瞧瞧你男人?”二夫人不耐烦这个唯唯诺诺的媳妇儿,斥她一句,就冷哼道:“整天就知惺惺作态搏人可怜,你但凡对二郎存有一分顾念的心思,他也不会落到今日。”

温静姝眉都不抬,“婆婆教训得是。”

这会子萧二郎还在打滚撒赖。

他不让人抬回去,就在墨九的屋檐下赖着。蓝姑姑无法,从里屋拖出一张草席,众人只好把浑身湿透、满是辣椒与姜葱等物的萧二郎抬在草席上头。老夫人与二夫人过来,哄他回去先沐浴,这货也不肯出门。

“老祖母,老大媳妇这一回过分了,不给我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了。她不要以为装着不见了,这事就完了。”萧二郎还在哭哭啼啼,由于被盐和酒等物腌得久了,满身满脸,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红彤彤的颜色,看上去狼狈之极。

温静姝蹲到他身边,张了张嘴,拿绢子为他拭脸,试图安抚,“夫君,我们先回去沐浴罢?静姝为你备上热水,洗洗就好了。大嫂如今被贼人劫去了,你在这里也说不出个究竟……”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萧二郎本就不待见温静姝,加上又在气头上,指着她就破口大骂,“你这婆娘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没存什么好心。老大媳妇哪是被人劫去的?我分明听见她的声音,然后才被人打晕在地,扛到这里来的……依我说,那娼妇从来就不安分,恐是与人有了私情,这才背着大哥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事,被我撞见……”

“二哥这个撞见也真是巧。”不轻不重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冷飕飕直入人心。

院中众人望去,只见萧乾从院门大步过来。

他似是走得有些急,手上生硬地捏着马鞭,面孔冷漠得似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回来的,阴气沉沉,尤其看向萧二郎时,眸中似刺出了钢刀,恨不得将他一片一片凌迟。

“二哥这出戏,精彩!又掳了人,又洗了冤屈。”

此言一出,院里一片寂静。

萧二郎觊觎墨九,萧府无不知情。

如今被萧六郎一点破,几乎大部分人都相信,确实如此。

可这回萧二郎真是冤枉透了,他确实只是想搞温静娴而已。墨九这块肥美的鲜肉,他虽然垂涎了许久,可晓得那娘们儿厉害,又有萧六郎撑腰,老夫人与他娘警告过他好几次了,他想下手也没那个胆,更寻不到机会。

这会儿被萧乾一指认,他原就通红的脸,更是涨红几分,指着不远处的大坑,“六郎这话还真是颠倒黑白,莫非我萧老二会蠢成这样,先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再把大嫂掳走?”

吼到这里,他又指着蓝姑姑和玫儿、灵儿。

“你们说,这坑是不是你们自己挖的。看呐,墙角的锄头上还有泥,未必你们狡辩得了?”

玫儿和灵儿未有吭声,可墨九说得对,姜还是老的辣。莫看蓝姑姑平常爱哭胆小,可遇到事儿了,她还是比玫儿这样的小丫头拿得准火候。

拭着眼泪出来,她跪在地上,埋头辩道:“这个坑是奴婢们挖得没错,可并不是为了害人才挖的。大少夫人说,这深秋一过,眼看就要入冬了,得腌一些好吃的腌肉出来。而且,腌肉要美味,还得在地里捂上些日子,这才让奴婢们挖了坑……可这坑上面,奴婢们原本盖有很厚的盖子,常人便是踩过去,也不会掉入坑里的。”

她说到这里,又去捡起一些瓶瓶罐罐的作料残渣,捧在手上,跪地昂头,“萧使君、各位夫人小姐,你们看。这是盐、这是生姜、这是酒……若这个坑是为了害人,奴婢们又何苦巴巴找来作料?作料的用处,不就是为了腌肉嘛?”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想到平常墨九没事就捣鼓吃的,虽然有过“蚂蚁上树”这样荒唐的东西,却也做出了如“松花蛋”一样的美食,尤其大夫人受她“孝敬”最多,几乎不用脑子想,就信了蓝姑姑的措辞。

尤其事关大房,她不能让二房给坑了。

于是,大夫人董氏左右看看没人吭声,清了清嗓子,便出了头:“老夫人,老大媳妇还在楚州时,就说有一个腌肉的法子……好像与这般无二,那会她还说,做好了,要孝敬老夫人哩,没想到如今出了这事……依媳妇的意思,事情如何且不论,先得派人找到老大媳妇才好。人回来了,再一问,不就清楚了嘛。”

“说得对。”老夫人难得赞许的看一眼大夫人,又不悦地看向温静姝,“还不把你男人哄回去沐浴更衣?一大帮子人杵在这里,是让人看我萧家的笑话吗?”

温静姝福了福身,还没动作,那边的萧二郎突然自个儿从草席上跳起来,就像被针蜇了似的,嘴里喊着“好痒好痒”,整个人就开始上蹿下跳,甚至顾不得众人围观,一双手在红得滴血的身上四处抓挠起来,就连那张腌得“熟透”的脸,也被他自己的指甲挠出了几条长长的红痕,深可见肉。

转瞬间发生的事,变化太快。

众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萧府的上空便荡起了萧二郎失控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快,快摁住二爷,不让他挠了。”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快啊,都愣着干什么?抓住二爷!”看儿子如此,二夫人几乎哭了出来。

“是。”两个家丁回过神,速度极快地蹿上去,想摁住萧二郎。

可别看萧二郎平常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虚弱样子,被人拉住双臂,他力气却颇大,挣扎着,他一边挠痒,一边赤红着双眸打人,两个家丁不仅没能摁住他,反倒被他甩翻在地,呻吟不止。这样一来,他身上脸上又添了不少新的伤痕。原本那一身皮肤,就被盐、酒等物泡过,这样一挠,伤口狰狞,血肉模糊,一条条深沟,不住往下淌血,那画面惊悚骇人。

“六郎!”

老夫人看萧乾袖手旁观,不由直跺拐杖。

“还不快看看你二哥。”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萧二郎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一双赤红且惊恐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乾,双膝跪在地上朝他爬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他,“六郎,快救救二哥,我好痒,好痛……我肯定被人下毒了……六郎,以前的事,都是二哥不对,可我们是亲兄弟,快……救救二哥……救救二哥……”

看着他暴涨的双眼,一滴滴流出鲜血,萧六郎侧头看向薛昉。

“去!把二爷制住。”

薛昉点点头,二话不说,上前就把萧二郎按翻在地,然后在他吃痛的惊呼声里,把他双臂往后一拧,膝盖再顶向他的腰,那萧二郎便动弹不得了,只剩一双腿,受不住痒的来回搓动,动作与形象极是不雅,几个小丫头不敢直视,纷纷别开了头。

萧乾蹲身看一眼萧二郎,未动声色。

老夫人与袁氏紧张地过去,小声问:“六郎,你二哥怎样了?”

萧乾翻了翻萧二郎身上的伤口,又拿帕子仔细擦干净手,方才慢慢起身,不轻不重道:“不妨事,回去把房间用艾叶多熏几次,身子用艾味水洗净,派人去我药堂里拿些药膏擦一擦伤口,休息几日就好了。”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却听他又道:“可二哥这脸……”

看着被萧二郎自己挠得血肉模糊的脸,老夫人与袁氏又紧张起来,“脸怎么了?”

萧乾道:“恐会留疤。”

留疤的意思,不就是毁了容貌么?萧家没有丑儿郎,不仅六郎艳名冠天下。便是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也都个个样貌出众,二夫人袁氏也常常为此自傲,觉得自家儿子英俊倜傥……听了这话,不由都愣住了。

“六郎,你二哥是被人下毒了吗?”

萧乾道:“无毒,可抓挠的伤口太深,神仙也无法。”

说罢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端详了一下墨九这个嘈杂的小院儿,又往深坑处看了一眼,便淡淡地道:“在找到大少夫人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这个院子,也不许任何人拿大少夫人的事,乱嚼舌根。”

在萧府,谁都有些害怕萧六郎。

他的吩咐,也无人反驳。

萧二郎呻吟着被人抬回去了,为免他伤着自己,家丁把他双手反剪着捆得严实,一路上他又痒又痛,惊恐地叫唤着。其余众人听了那声音有点发瘆,也不敢多言,纷纷自行散了。墨九的失踪事,从老夫人到丫头婆子,似乎众人都忘了,没有任何人提起大少夫人不见了。

蓝姑姑、玫儿和灵儿三个人看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察看的萧乾,有些不敢抬头。

那些腌肉的瞎话骗得了旁人,不一定骗得了萧乾。

她们三个生怕他深究,可萧乾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静静看她们一眼。

“把院子收拾好,也睡去吧。”

蓝姑姑一愣,抬头,“萧使君,可我们家大少夫人不,不见了?”

萧乾冷冷看着她,“她是怎样不见的,姑姑不比我更清楚?”

蓝姑姑被他目光一悚,差点咬到舌头,“奴婢,不,不知情。”

萧乾收回眸子,望向那个原本为他准备的坑,淡淡道:“不知情好。”

秋风萧琴,秋叶片片飞落。萧乾出了墨九的院子,又从原路出去。路上,他一声未吭,也没提如何寻找墨九之事,便是贴身跟随的薛昉也有些不大明白他了。为什么他急匆匆入府来,入了院子却又不慌不忙了?现在,连找墨九的心思好像也没有。

可左看右看,薛昉也理不出个头绪。

从来,他都不了解萧乾的。

他的喜怒哀乐,都被那一副寡淡于世的面容遮去,除了有限的几次见过他被墨九气得变了脸,大多时候,他几乎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是官职升迁,陛下奖赏,还是百姓夸他才貌双全,冠盖古今,功绩能力将会彪炳史册,还是如今他要做玉嘉公主的驸马,整个临安府都在议论纷纷,他依旧像个置身事外的人。

思虑片刻,薛昉看着他的脸色,“使君,我们不去找大少夫人吗?”

萧乾目光微沉,似顷刻掀起了暴风骤雨,“不找。”

“啊!”一声,薛昉心都悬了起来,“为何不找?”

萧乾沉默抬头望向夜空。似在对薛昉说,又似自言自语,“若想赢,先学会输。”

他的声音很小,薛昉并未听清,迟疑一瞬,接着又问:“这大晚上的,若大少夫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萧乾凉凉扫他一眼,“你出了事,她都不会出事。”

虽然与墨九相处不久,但就薛昉本人而言,不论是招信会做“机关鸟”的墨九,还是赵集渡会破机关会看命理风水的九爷,抑或萧府那个整天只知道好吃懒做的大少夫人,都让他很是敬重。可萧乾不找,他做属下的,也不好再提。

一路悬着心穿过庭院回廊,还未出府,薛昉远远就看清回廊尽头安静的花圃里,静静立着温静姝。

深秋的夜,寂静无声。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侧有落叶在随风舞动,她却安静得像一樽石雕,婀娜单薄的身姿,一动不动地半隐在黑暗里,寂寥、可怜。

薛昉愣了一下,“使君,是二少夫人。”

萧乾顿步看一眼花圃边的温静妹,没有回头,只吩咐道:“你们在这等我。”

薛昉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到萧乾朝温静姝走过去,却也什么都没敢问,只和另外几名侍卫互相递了个眼色,退下去,好好为他家使君把风,毕竟小叔和二嫂深夜在庭里相会,不管什么原因,被有心人瞧去,都会添些风言风语——

看到萧乾,温静姝慢慢挪步上前,“今夜风大,六郎怎穿这样少就出门了?”

萧乾脸色淡然,负手而立,“此处没有旁人了,你不必再装。”

温静姝苦笑着看他,双手绞着指上的手绢,沉吟不决的考虑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可六郎,我也是没有法子……这么多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旁人不知情,未必你也不知吗?”顿了顿,看萧乾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她似是被风吹得有些冷,抱紧双肩,慢慢蹲身坐在花圃边的石头上,声音委屈,也不甘。

“萧二郎欺我也就罢了,可眼看静娴也要遭他毒手,我再不能袖手旁观……”

头顶上,萧乾依旧静默无语。

温静姝慢慢抬起头,看他在秋风中冷肃的眸子。

“我给他下了‘失心散’,只想他安分一点,痒得没法去打静娴的主意。可谁想到失心散还未发作,他竟然先祸害了静娴,又跑去找大嫂,落得这样下场……”慢慢的,她又撑着弱不禁风的腰肢,站了起来,“失心散的药效六郎知情的,若非他先喝了酒,再在大婶的院子被酒催化,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怔了怔,看萧乾依旧盯着她审视,她突地讽刺一笑,“不过六郎,你又为何要救他?萧二郎这样龌龊不堪的人,又如何值得六郎相救?”

萧乾不轻不重的声音,随秋风掠过,不冷,却惊心,“二郎虽坏,不致死。”

温静姝紧紧抿了抿唇,别有深意的一笑,“若今日他掳去亭中欲行淫事的人是墨九,你也会觉得他罪不致死,还会认为他是亲兄弟吗?”

“他很识趣。”萧乾冷冷看她,“没敢动她。”

“呵!”温静姝讥诮地笑着,忽然慢慢上前,换上一副不像平常温婉的冷脸,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你一意维护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六郎,你何必欺骗自己?她非你之人,与我更无不同,嫁给大郎一日,便一辈子都是你的嫂嫂。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牵连。”顿了顿,她似是润了润喉,语气更重几分,“再有,六郎是大丈夫,要的从来都非儿女情长,六郎有更为广茅的天地,可任你驰骋,何苦折戟于一妇人之手?”

一双眸子紧盯着萧乾,温静姝像在看他。

可仔细观之,她又似透过他的面孔,望向一些更为久远的过去。

“我这一生已经毁了。六郎,我不想你也毁了自己。”

萧乾静静看她,四目相对,他没有说话。

温静姝抚了抚脸,睫毛别扭的抖动一下,“我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所以,女人再好的容色,都会苍白老去。我是,墨九也是。今日这些话,六郎不想听,我也非说不可,非得阻止你不可。六郎如今羽翼未丰,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女人,哪怕她美绝天下,也不值得六郎为她,与人正面宣战。”

“你知晓的事,还真不少?”萧乾眉头轻蹙一下。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温静姝无奈又幽怨的声音,借了秋风传过来,“六郎,若不然,你放弃吧,带我离开这里,找一个无人可找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萧乾像听了一个笑话,几乎突然的,轻笑一声。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好好做你的二少夫人罢,那些小伎俩,不要在我面前使。”他分明在笑,可声音却很冷,说罢又淡淡看她,“还有一言我要提醒你。身为医者,有所为,有所不为。萧二郎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在你入萧府之前,他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便是青楼狎妓,也是一手钱一手货。你已毁他至此……够了。”

说完,萧乾没有再停留,转身领几个侍卫自去了。

温静姝看着他俊逸如仙的背影,还有被灯火勾勒出的颀长影子,只觉心里一阵阵犯凉。这个男人有着谪仙一般美艳的容颜,却凉薄寡情,从不为女色所动,有着高山远水的淡薄情怀,却又有着金戈铁马争霸天下的志向,矛盾、内敛、叫人心悦,叫人欢喜,又叫人怅惘痛苦。

花圃里的花,一朵朵艳丽多娇。

温静姝的手指摸上一朵,将它掐碎在掌心,看她零落落地,哑然失笑。

“可我毁去的一生,又怎么算?又找谁去算?”

——

“使君!”薛昉回头看见温静姝的影子,小声道:“二少夫人还在那里。”

萧乾脚步很快,眸底有浓重的阴影在凝集,“多嘴!”

“哦,那我还是问大少夫人的事吧。”薛昉被吼了,有些不敢对视萧乾,只一个人小声叨叨道:“……我觉得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不太一样。二少夫人对使君好像是真心喜欢的,大少夫人对使君嘛,好像除了吃你的,用你的,再玩弄你,就没有别的了。若认真说来,二少夫人对使君更好,可也不晓得为何,我还是喜欢大少夫人多一些。以前属下听人说,这人与人之间,就靠一个眼缘。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薛昉正在思考人生,突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见闯北念着“阿弥陀佛”的标准身姿,“干嘛?”

闯北正视着他,摸了摸光滑无毛的头顶,奇怪问:“你一个人在念些什么?”

薛昉回道:“我在和使君说话啊!”

闯北双手合十,“施主真是惹人哀伤,主上在哪?”

薛昉一惊,这才往身侧看去。可哪里还有萧乾的身影?

他无语了,“使君被我念走了?还是找大少夫人去了?”

闯北摇摇头,给他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佛曰:不可说。”

——

城郊宅院,酒过三巡,墨九的脸色更红了几分。

她倾身拈起石桌边一株秋菊的杆子,将它艳艳的金黄花朵托在掌心,想想又扯下几瓣,泡在自个面前的酒杯里,晃荡一下,看花瓣缠绕着透明的酒液,无端觉得这画风太过美好。

“东寂……”

东寂长发轻荡,转头看她。

只一声轻“嗯”,似缠绕了无数的情绪。

墨九摸摸自己滚荡的脸,放开花儿,严肃问:“你这地方真漂亮,得值多少银子?”

东寂没想到她会莫名问这个,轻笑道:“你若喜欢,送你好了。”

换了平常姑娘怎么也得忸怩着拒绝一下,可墨九却当即就来了兴趣,一拍桌子就把事儿定下了,“好哇好哇。一言为定?”

东寂果然一愣。

且不论这个院子的价值,就单凭这座可远眺临安城的高台,就费工费钱又费时。

可他说出口的话,又如何收得回来,“一言为定。”

见他这般爽快,墨九对他好感又添了几分,笑眯眯地捏着下巴,从帐幔飘飘的高台窗户,望向临安府渐渐熄灭了灯火,渲染在一片黑暗的城池,“不晓得这个宅子,叫什么名字?”

东寂温和道:“既然送你,自是由你取名。”

墨九也不客气,“这个好。”

沉吟一瞬,她盯着面前酒杯里的菊瓣儿,一槌定音:“就叫‘菊花台’好了。”

“菊花台?”东寂默一下,脸上荡漾着暖暖的笑容,“好名字。”

墨九哈哈大笑,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猥琐小心思,端酒喝时,不由呛得咳嗽着,把眼泪都呛出来了。大抵是酒后壮胆,加上心情愉快,她拿起一只筷子,在瓷碗边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便唱起了前世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菊花台》来。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这货唱歌不算特别好听,可备不住嗓子生得好,加上《菊花台》那首歌,她上辈子实在听过无数遍,想唱走音都难,虽然情绪搞了一点,听上去却也悠然婉约。渐渐的,她胡乱唱着,突然听见耳边有了伴奏的音乐,琴声悠悠如同银河中星辰流泻,带了一丝忧伤,一丝诉不出的情怀……

她转头,看东寂把琴放在石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间有节奏的跳动着,一首古琴版的《菊花台》伴奏音便充斥在这秋风乍起的高台之上——只凭她这样轻轻吟唱,东寂就能和弦伴奏,看来此人不仅上得厅堂有颜值,下得厨房做好菜。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应当也是无一不通了。

墨九静静看着她,逗趣的心思没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却有兴致陪她在这胡闹?

……果然颜值有这么重要么?她又摸了摸脸。

东寂拨弄着琴弦,长长的发丝落在弦上,听她没了声音,轻轻抬头。

“你唱得很好,不必害羞。”

墨九捏了捏发烫的耳垂,“我不是害羞,只是……”

见她眸底有犹豫之色,东寂又笑道:“以食会友,琴音相伴,如伯牙子期之遇知音,本是人生美事,你又何必拘束?”

话虽这么说,可墨九却是唱不出来了。

也不晓得是酒水太醇美,还是这个样子的东寂太迷人。听他抚着琴,若她再扯着嗓子唱歌,实在尴尬。所以,她将筷子丢在桌上,在筷子划过碗边时清脆的“铮”声里,似笑非笑道:“伯牙子期,这个比喻确实不错。但愿经年之后,你我情分亦不负这一桌酒食,不负这一首琴音。”

东寂沉静如水的脸,有一刹的恍惚。

认识这么久,墨九虽然一直很严肃,却从无这一刻这样的认真。

她又道:“有句话,我想告诉你。东寂,不论你是谁,如今的我,都把你当成朋友。并且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但愿这份纯粹,不会改变。”

灯火之下,东寂面庞微凝,如玉一般的手指依旧拨弄着琴弦:“你唱的这曲子,我从未听过,很是喜欢。你若再唱一回,我便应你所允。”

墨九醉眼惺忪,可脑子却清醒的很,与他相对而坐,看他眸底光华流转,她一双晶莹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也荡漾出一种平常并不多见的情绪。考虑一瞬,她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再出口的《菊花台》,就没了先前的吊儿郎当,一字一句,唱得认真柔和,细听,似乎也有几分幽怨。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

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地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琴声与歌声,传出去老远,醉的不仅是人,似乎也是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墨九声音戛然而止,不好意思打个呵欠,“天儿快亮了。”

东寂仔细收了琴,又自然地探探她的手,“秋夜太寒,没冷着你吧?”

墨九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降降温,消消脸上的颜色。”说罢看东寂含笑看着她的脸,白衣长发,温柔多情,目光许久没有挪开,她不由怔住。一男一女这样相看,在带了花香与酒香的空间里,帷幔飘飘,香风缭绕,实在太容易催动暧昧。

“看我做什么?”墨九脸上烫了几分。

东寂慢慢起身,走到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墨九觉得心跳突地加快,不敢看他的脸,“我得回去了。”

东寂没有回答,只拿过石凳上一件精致的月白色风氅,慢慢披在她的肩膀上。墨九正想去接风氅的带子,东寂却错开她的手,双臂从她背后轻轻绕过她的脖子,伸向她的领口,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将风氅为她系好。

这样温柔的举动,这样俊美的男子……一般人真抗拒不了。

墨九收了收心,吁一口气,想说句什么来缓和气氛,东寂却又温柔地替她拂了拂凌乱的头发,然后问:“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低柔清浅的嗓音,搅得墨九心乱如麻。

她并非没有与男子有过肢体接触,便是萧乾也曾抱过她。

可这一刻,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画面太暧昧,她只觉心慌得厉害。东寂这种成熟男子的眼神,温柔、有力,分分钟就可以挑出她一腔的悸动。这人不若萧六郎那样清冷凉薄,对任何女子都拒之千里,即便有着令人惊艳的美,也让人不敢靠近。东寂不同,他像握着一把可以让女子束手就擒的刀,很容易让女人在他渲染的甜蜜与柔情之中,难以自拔。

她轻呼口气,没有回头,只道:“你不是早晓得我是谁,还问就矫情了。”

东寂似乎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一抹去寒生温的暖意,“我想听你说。”

墨九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肩膀上的风氅,不经易接触到他温暖的手指,烫了一下,又本能地挪开身子,歪着头,从正面仰视他俊美的脸,一字一顿,“墨,九。江湖人称,九爷。”

东寂愣一下,扬起的唇角,“很好听的名字。”

对这样的恭维,墨九很无奈:“我家取名,比较节省,你别变相笑话我。”

“那么墨九……”东寂未接她的话,暖洋洋的笑道:“不回萧府了,可好?”

墨九身子被雷劈了一般,突地僵住。

若是在之前,有个俊美温柔的男子这么跟她说,让她不必再回那个鬼地方了,从此可得自由,而且他还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护着她,不会让她再遭受那些风吹雨打,那么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做鸵鸟,先逃脱牢笼再管以后。

可如今……她身上云雨蛊未解,蓝姑姑在萧府,玫儿在萧府,灵儿也在萧府,她娘还需要入京找萧六郎看病,她还有着“天寡之命”,有着不到二十五岁就会容颜老去的预言……她还要找到八卦墓,还要做墨家钜子,还想看千字引上的武器图谱,她好像还有很多事,必须与萧六郎一起做……这样走了,似乎不太好?

找了很多很多借口,她僵硬的身子终于缓过来。

“笨蛋,我都嫁人了,怎么可能走得了?”

东寂沉默一下,眸中沉浮,却又温和的笑开。

“那以后,我要找你吃喝,怎么办?”

这个问题墨九也有些恼火,扫一眼桌上狼藉的酒菜,她突地点点头,“人类为了吃,总会有许多的办法。放心好了,对于吃,我向来没有抗拒之心。再有这个宅子,我还得寻了机会来收哩……总会见上的。”

东寂笑了:“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被深秋夜露打湿的台阶,沿着铺满了秋菊的小径走出宅子。门口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候。车辕上,辜二在打盹,他像是等得疲倦了,已经睡了过去。可等墨九与东寂出来的时候,他打着呵欠睁开的眸子里,却清明一片。

“辜二,路上仔细些。”

东寂吩咐完,又理了理墨九的衣裳,“回萧家不会有麻烦吧?可需我为你善后?”

“别了。”墨九一张脸,在门口灯笼的映衬下,堪比大红虾,“你只需给我留着好吃的就行。其他事,不必为我操心。”

“好。”东寂看一眼天际浓重的黑幕,突地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用一个极为宠溺温暖的手势把她拉近,又低头在她耳侧轻轻道:“九儿,这个夜晚与你重聚,我很快活。如今再分离,我便不说再见了。这所宅子,你来,我便在。”

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可东寂很快,墨九没法子避开。

等他把话说完,如果她再刻意回避,反倒显得矫情与生硬。

她笑了笑,未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你若不这样突然袭击,我也会很快活。”

东寂低头,揉下鼻子,也轻轻发笑,“往后我会让你更快活的。”

这句话又有一丝暧昧了,不过墨九本来就脸红,这样即使不自在也察觉不出来。她不以为意的笑笑,再看一眼夜色下的“菊花台”,突然有点儿舍不得这样轻松惬意的生活。可毕竟她活在这个世道,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为所欲为。

上了马车,东寂朝她挥手告别,“期待下次再聚。”

墨九脑袋伸出来,点了点,“下次再聚,能多做点我打包走吗?”

东寂似乎笑了,声音被揉碎在车辘轳的转动声里。

黎明前的黑夜,天色很暗,墨九心无旁骛地打着呵欠,放下了帘子。

可辜二却发现,马车走了很久,东寂还站在门口,目送她。

车轮压过石板,“咯吱”有声,就在菊花台大门平整的石路外不足百步路,有一蓬青翠的竹林。竹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灯火照不见竹林的阴影,也照不见竹林里阴暗的一角。

那里安静地停放着另外一辆马车。

黑暗之下,秋风之中,马车显得凄清寂寥。

“主上……”击西委屈道:“他们走了,咱们也回吧。”

萧乾静静打量一下远去的车尾,懒洋洋揉着额头。

“醉红颜也挡不住这吃货。”

击西看他为难的样子,若有所悟,“女子的心,又岂是醉红颜可挡?”

萧乾抬头,“哦?你似有些办法?”

“嘿嘿……这个嘛,主上算问对人了。击西对女子最有办法了。”说了若干吹嘘自己的话,击西脸上的兴奋,终于被萧乾不带感情的凉眸刺得七零八落,尴尬地咳了咳,不好意思地躬下身子,小声建议道:“主上,击西有个极好的法子。”

击西考虑一下,“像九爷这种胆小怕事又好吃的女子,其实只要一招就行了。”见萧乾思绪悠悠,击西不敢再啰嗦,只道重点:“一句话:把她睡服!”

深深看着他,萧乾隔了好久才道:“笞臀五十。”

击西摸着臀,吓得肩膀都抽了起来,“不要呐,击西实话实说……为何又要挨打?”

萧乾淡淡扫他一眼,“你道我为何打你?”

击西瘪瘪嘴巴,“击西说让主上把九爷睡服。可主上不想睡九爷。”

萧乾冷着脸,一字一顿,“因为你识人不清,竟说她胆小怕事。”

“噫!”击西觉得这话回得古怪,他家主上否认了,不就表示他其实也想睡服九爷?击西歪着脑袋打量萧乾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的面色,有一肚子疑惑,却不敢再问,只赶紧坐上车把式,把马车驶离了这个歌声与琴声乱飘的“伤心地”。可不多一会,击西却听见萧乾又凉声吩咐。

“回去告诉她,中了醉红颜,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

------题外话------

二锦理解姐妹们等更的心情,让大家久等,抱歉了。

不过,我也希望姐妹们能多多谅解写书的心境。

嗯,字数是需要时间的,有时候越急着更,便会越浮躁。大家又要字多,又不想等,可怎么办才好?二锦也好为难……

写书如养孩子,好孩子是鼓励出来的,希望大家多多给点鼓励,能尽量正版订阅支持。二锦在此多谢大家的支持、喜欢和包容。我会尽量把故事写好,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本书不可能会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如有不爽的地方,还望理解。

最后,来一个十八摸,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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