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令伏陇的正定心情，第三次去叫在影壁处休息的徐方。
第一次去叫徐方上堂时，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很强烈的形象。
在被藤草荫绿的影壁下，光头的徐方正从细藤环绕的影壁前看着王都冬春之交的天空。
从幽慎庭内可以看见远处的鲸山，鲸山上树影和白雪交融，甚为美观。这是都内独有的气象，在这时候，气温也会高到树叶不掉青的程度。
徐方穿着青云部的黑色大氅，目光炯炯地看着天空，伏陇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
他这才发现徐方看得并不是鲸山方向，他看着的天空只有泛白色的云彩，那里除了云彩之外空无一物。
连飞鸟都没有。
伏陇心想。
在一天的公务结束后，他习惯在傍晚去看飞鸟。
飞鸟在吐着烟气的黑色上屋顶飞来飞去，那是他最喜欢的景色。
因此，他有很强烈的偏见，觉得天空和飞鸟是连接在一起的，只是当他看到徐方在影壁前站着的场景时，便觉得一阵触动。
他觉得自己在那里面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东西。
越不去想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但仔细去想就发现那种触动如云雾般弥散。
“令君，绣花厅内已经准备好了。”
伏陇并没有说开堂的事情，他在幽慎庭内混迹多年，知道幽慎庭重在青云部，对青云令更是发自内心地敬畏。
伏陇不相信司寇府提出的罪名，这个罪名来得太及时了，巧地好像要阻止徐方就任一般。
仅在前青云令武醴卸任的第二天，司寇府便在一处私宅发现有人私藏了两百金。
调查来调查去，最后竟然将金子的归属落在了青云令徐方头上。
以青云士的年金来说，两百金虽多，却不见得存不下来，可这两百金上有官府的铭文，换言之便是有人从府库内盗取而去。
司寇府一再对幽慎庭施压，要求青云令出面对峙。
当时徐方并不在都内，自然是无法出面。
久经拖延，此案便一直压在司寇府内，只等得哪一日徐方现身，便由司寇府再行调查。
六日前徐方回到王都，司寇府火速拿下了徐方，如此大事，自然惊动了宫内。
国君指派内宰宁尝代表自己过问此案，将徐方送回幽慎庭，这才不至于丢了申国脸面。
华宁和宁尝约定以幽慎庭绣花厅为公堂，调查金案。
申国初立之时，大权多落在诸位大臣手中，臣子势大，国君不得不起用寒门子弟以抗衡。
后来，这些寒门子弟数目甚至多过了立国之时的功臣，成为了申国政坛不可忽视的力量。
为了避免这些官吏势力过大，白羽七年，国君原肃下令在虎丘开辟一处官府，专供新官公用。
白羽十二年，申国推行内外官制，即都内官职无论大小皆须在都外任职五年方可选录，仅幽慎庭内官职不在此列。加上幽慎庭内任职时长并不可抵消外吏时间，因此少有人于庭中任职。
白羽十六年，幽慎庭设青云部，约定青云部为幽慎庭之首，总督申国政务。
青云部内设置十二青云士，其首为青云令，为青云部之首。
为青云士者，多是有志于改造国家，整肃吏治之人，因此就算十年蛰伏也不在话下。
可这也必然导致幽慎庭站在了都内诸官的对立面，针对幽慎庭的明争暗斗时有发生。
正是如此，伏陇并不觉得此案和徐方有关，大概是又有人想要趁机针对幽慎庭。
伏陇这个文令不问政务，只统管庭内大小事务，在幽慎庭内的职务虽大，却号令不得外面的官门。
以幽慎庭官吏的立场，伏陇是完全信任青云令的。
徐方两次拖延，惹起众人不满，气都往他这个文令头上撒，指责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伏陇也只是去厅内回复说让众人稍候。
“伏文令，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待会再过去。”
“可少司马说，令君再不过去他就亲自来请令君。”
“那文令再挡一阵。”徐方平淡地说。
“可……”
“还有何事？”
徐方将注意力从天空处收回，目光凌厉地看向伏陇。
“各都府的司寇都来了绣花厅，若是令君晚去，难免让人觉得是令君有意怠慢，对令君不利。”
伏陇害怕其他都府的司寇不满，做出不利于青云令的判决。
“既然是他们要来，那愿意等便等，我终究会去。文令若是强令我去，我现在去也好。”
看到徐方发火，伏陇不敢触逆，行礼后便向后退去。
此时，徐方忽然叫住了伏陇，问：“伏文令，你说今日会不会下雨？”
“这……”
伏陇往前走了两步，看向天顶，摇了摇头，说：“在下不知天文，只看中天云厚，如山似海，多是有雪之兆。不知雪和雨是否有差，令君所询之事，在下实难测算。想来前几日下过雪，多半有雪。”
“那便和绣花厅中人说，等得今日雨下之时，我便会去绣花厅。”
伏陇对徐方的回答有不解之处，他回到绣花厅时对着众人说青云令马上就来。
又等了一会，众人对伏陇的不满越来越大，以至于骆桓提议司寇府出一二捕吏去将徐方请来。
这等言论一出，青云部顿时乱做一团，绣花厅外等候的文官们指责华宁。
内宰宁尝无法坐视，起身安抚幽慎庭中的大小官吏。
“人走了，还有什么话继续说吧。”
一个比徐方要高上一些的人从藤草的遮蔽中走了出来，正是青云部的次席丑月。
丑月头发浓密，在上方扎了一个发髻，虽然出身蛮人，丑月比起徐方气质上却要儒雅许多。
“追杀你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我猜是要检举我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差别，是那二十多人中的一个吧。”
“可你刚说了，那些人中有荆国人的口音，若是荆国人参与进来，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去年我在荆国时，见过三国士曹奇，曹奇管辖的是旧越地。他告诉我，在四国战争时，有不少荆国子民为他国掳去，这些人为他国利用，窃取机要情报。”
“那便是这些人吗？”
“尚不可知，三国士虽然待我一片赤诚，但仍然是荆国要人，不可轻信。”
“徐平之意，我此番去往荆国，不可轻信他人？”
“那是自然。我和育龙商谈之时，他称你为人直白，恐怕会被荆国人欺瞒，倒不如让你去往六府为上。可若你前去六府辅佐储君，难免招致怀疑，大计难成。为今之计，还是得劳烦丑月出使荆国，只是旁人所言，不得不听，也不得全听。出使的使团已经到了侯门了，你过去时，接下政尧便是。”
前几日众位青云士商议，徐方若有变故，为防止青云部群龙无首，提出由次席丑月暂任青云令，三席赵户出使荆国的计划。
如今徐方回来，要换回最开始的那个计划。
“若是曹奇问起你，我该如何作答？”
“我自离开荆国，为商旅所惑，去了北境游览。丑月如此相告便是。”
影壁后的藤蔓动了一下，两名身穿黑色大氅的人同时离开了幽慎庭的后院。
这是上一场战争没有除尽的余数。
徐方在心里暗自叹息，肩上一直堆积的压力无形之中又加重了一些。
和丑月交谈过后，他的心境本来应该好一些才对，丑月是那样正直的人……
但不知为何，徐方的心情波动不宁，他总是想起北都府的囚室，想起那个染血的木囚架。
主审官是司寇华宁，他的脸和刻下的那般，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有一种正气十足的威严，光是见到华宁的举止便足以让人敬佩。
在申国，有众多以华宁为楷模，将自己的人生慢慢雕琢成华宁模样的人。
从在场的人目光来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死死地盯着徐方，眼神仿佛似乎是在说他为何不早些认罪。
步入堂中，徐方见到申国七个都府的司寇都端坐在堂内。
绣花厅并不小，足以容纳百人，可这些人坐下之后绣花厅显得格外挤仄。
这种挤压感还来自另一人。
那是宫内指派过来的内宰宁尝，稚合二十年的青云令。
他离开幽慎庭后，先是去六府当了五年的司寇，后来去宫内发展，当上内宰是灵夷七年的事情。
宁尝掌握了宫内的权柄至今，在两任国君心中的地位远远高过其他人。
宁尝服侍的先王原宛，是已有的君王中在位最久的。
得益于宁尝的忠诚和智慧，申国涌现出来不少能臣，徐方说得上其中的一位。
正是如此，先王崩殂之后，新王原平仍然指定宁尝作为内宰。
徐方只对宁尝一人行礼，是出于对前辈的敬佩。
行完礼后，按照约定徐方坐到一旁，等待问审。
有传言称宁尝在政务上仰仗的是当时的第三席言须褐的帮助。
后者是一名无姓的奴隶，靠着主人的大度获得了进入鲸学馆的机会，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压制了当时的鲸学馆生徒。
言须褐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成为青云士的非珑文馆生徒。
为了表示对言须褐的尊敬和感激，宁尝也蓄了和言须褐一样的褐色胡子。
值得一提的是，言须褐似乎并不在意与宁尝的友情。
他在卸任青云士以后就放弃了官政，同时也剃光了胡子，以为人提供咨询的机会谋生。
两人的人生轨迹于此完全分离，再也没有交汇过。
可在外人眼中，这两人交情很深。
有人认为宁尝能够在内宰的位置上待上十年，离不开言须褐的帮助，更是传出言须褐身怀随时通行宫内的特制身牙的说法。
此次众人觉得宁尝来观摩是国君授命，表明国君密切关注着青云令的案件。
华宁标志性地咳嗽了一声，问审开始。
和众人预料的一般，宁尝是守护青云令而来的，他对这起案件的质疑许多。
有人在事后记过，宁尝在审案的过程中一共列出了三十多个疑点，这些疑点有些是针对证据的，有些是针对徐方本人。
徐方贪腐的金子从何而来？数目几何？
这一点司寇府无法说明，司寇府一共搜出了两百金，但徐方作为青云令的年金和薪酬，就算没有两百金这么多，却也差得不远。
若是经营得当，增值到两百金不是难事。
司寇府针对这一点进行了严格的调查，只能查出其中五十多金是来路不正。
宁尝针对这一点穷追不舍。
徐方尚未自证，宁尝便开始为徐方辩护，这让在场的人颇感诧异。
于宁尝的反常之中，明白人一下就知道了宫内保全青云令的决心。
“这一点，青云令自己更加清楚才对。”
华宁避开宁尝的话锋，不无暗示地说。
“那至少不应该如此大动周折。”
看到华宁如此说，宁尝显然是动了火气。
就算青云令为人不足，也不当如此宣扬，事情还不清楚，便闹得满城风雨。
“为何不可，青云令为申国要职，既然有罪，就必须查明才是。”
“胡闹！纵然个中有故，又如何见得事事如司寇府所言。”
宁尝很罕见地发怒，为案件申辩的西都府司寇陈汉忍不住脸色青黑，扭过头去。
陈家在西都府和南都府都有权势，却也不敢得罪宁尝。
“司寇府调查了金子的质地。发现大部分金子有磨损，应是经常使用。我们发现金子储藏的地点是庭院中……”
听到庭院二字，徐方一直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司寇华宁抓住了这一点，接着说，“金罐埋得很深。不是不义之财，就没必要深埋地下。检举者是提供给青云士徐方政治献金而良心发现的人。”
“我家中也有百金埋藏地下，司寇也要调查我么？”
“如果有不义之财，司寇府责无旁贷。”
对于宁尝的驳斥，华宁正气凛然地说。
这句话顿时引得场中人一片叫好，宁尝回首看去，这些人缩着脖子不再发一声。
“一派胡言。”
宁尝用手覆住脸，是不想让众人看到他脸上的怒气。
“内宰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不妨拿到这里来说。内宰在宫内主事这么多年，怕不是也有什么不说不快的东西。”
“住嘴。内宰尽力竭忠，岂是你这庸夫能评价的。”
这次喝住华宁的是站在场下的青云士陈阵，他的脸上堆满雷云，让人感觉只要一句话不对劲便会在上面引发雷与电的风暴。
华宁被人责骂，心中起了火气，双目怒视陈阵。
只见得此人样貌虽不出众，眉目间却有一股凶恶气质，激得华宁站起身来。
正要驳斥，被坐在他旁边的陈汉拉住，华宁冷静下来，权当没听见陈阵的话。
细想之下，自己这番话的确说的不当。
华宁本来想借着捕风捉影为宁尝施压，但宁尝深得国君信任，内宰有罪，岂不是要牵连到国君去？
现如今应该是为徐方定罪为上。
“本官只是为了案情公正，难免会有得罪之语，还请内宰勿怪。内宰在宫内劳苦多年，但内宰对宫外之事未必尽数知晓，若本官反驳之间偶有失态，还请内宰见谅！”
堂外围观的人群官位大多不高，对宁尝的政绩不熟悉，华宁因为陈阵的呵斥而不得不向内宰放下姿态，有不少人立即向内宰投来怨恨的目光。
只要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便足以让宁尝闭嘴，但华宁不急着这么做。
他请来各都府的司寇，不止是为了给徐方定罪，还要借此案让徐方万劫不复，不能出任青云令。
为了定罪而顺应内宰的意思，减少徐方贪墨的钱财数目，并不能把徐方从青云令的位置上拉下来。
“华司寇多虑了，唇舌之争罢了，无须介怀。”
华宁感激地向宁尝行礼，同时示意众人可以继续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