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礼拜，廖雪梅和石一全都会将家里的农副产品通过班车送到青城市，再由钟延辉蹬自行车取回网吧。可以说自从廖雪梅两口子摆摊以来，网吧的冰箱里就没断过鸡鸭鹅，厨房里的红壤大土豆吃都吃不完。
这个礼拜捎过来两只膘肥体壮的红冠大公鸡，连玉拿回去给宋挺一只，另一只琢磨空闲时煮点鸡汤来补一补。
那鸡肥的，不仅皮下组织有厚厚一层脂肪，鸡皮里的油脂更加丰富。钟延辉说这鸡年头应该不短了，鸡油至少能?出来两大碗。
他一说起鸡油连玉立刻想到烙饼。王金兰的拿手好菜之一就是鸡油烙饼，连玉小时候不吃菜光吃饼就能吃四张。
“你会拿鸡油烙饼吗？”连玉问钟延辉。
“会吧，这有啥难的，烙饼用鸡油跟豆油、葵花油有啥区别吗？”
连玉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味道肯定不同，“拿晚上你用鸡油烙饼试试，我给唐衡打电话问他来不来。”
唐衡的电话没人接，连玉想了想给江晓萍打了过去。
江晓萍神龙见首不见尾，动不动就不在青城市，今天赶巧刚回来，接到电话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说会过来吃，临到吃饭时却是连玉夺命十八cALL把她生生叫醒的。
江晓萍来时难得素着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连玉看见还愣了一下，已经忘了上次看见江晓萍不化妆的脸是什么时候了。
她扔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在桌上，熟练地抬手点燃一支女士香烟，“去了一趟香港，给你们俩带了点伴手礼，打开看看吧。”
连玉打开印有白天鹅商标的精致盒子，黑色丝绒衬布上躺着一只香槟色手镯。开口部位一面是一只昂首翘尾憨态可掬的海豚，另一面则是一个圆球，遍布整只镯子的碎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钻石吗？是钻石吧。”连玉拿起镯子对着阳光打量，好奇地看墙面上细碎的反光。
“碎钻，不值钱，戴上看看合不合适。”江晓萍微笑说道。
连玉听话地戴上，发现大小倒是很合适，就是她属于正宗炎黄子孙，肤色跟镯子并不搭，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江晓萍啧了一声，“早知道我就拿那只白金的了，算了，你摘下来我拿回去换。”
“你还要去香港吗？”连玉随口问道，“要是不顺路就别换了，我还挺喜欢这个颜色的。”
“再喜欢不适合也没用，还是给你换了吧。”江晓萍扭头看钟延辉，“你磨蹭什么呢？怎么不打开看看你的？”
“真给我的？”钟延辉有些不敢相信的雀跃，打开前先将长方形盒子放在耳朵边摇了摇，可惜什么也没听到。
连玉看盒子的形状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微笑着准备欣赏钟延辉的表情。
钟延辉打开外包装，撕了好半天才将封条打开，没想到盒子里竟然是一部黑色摩托罗拉手机。
就像那手机会咬人似的，钟延辉缓慢将手机放回盒子里，推回到江晓萍面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江晓萍的态度比刚才还要随便，撅着烈焰红唇仰头吐烟圈，看都不看钟延辉一眼，“给你就拿着，不是什么好东西，港版水货，也就能接打电话。”
连玉偷摸踢了钟延辉小腿一脚，眼神示意他别不识抬举，赶紧收下，钟延辉这才将手机重新拿到手里把玩。
江晓萍催促道：“手机以后有的是时间摆弄，我快饿死了，帅哥先照顾照顾我吧。”
钟延辉立刻脸红红地放下手机，毛手毛脚跑去厨房做饭。
江晓萍看着他跑走的方向对连玉说：“他好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儿，越是不好意思就让人越想欺负欺负他。”
“恶趣味。”连玉白她一眼，“人家那是宜家宜室，正经过日子人。”
江晓萍熄灭烟头，眼风婉转地瞥向连玉，“跟谁过日子？你吗？”
连玉嘁一声，“不要乱点鸳鸯谱，跟我没关系。”
“那谁跟你有关系？”江晓萍似乎想起什么，拨弄两下桌上的手机盒，“送你来电感应的那个人？”
连玉顿了一下，半晌自嘲一笑，“不可能了。”
江晓萍看着连玉微垂的双眸，忽然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
鸡油烙饼确实香，卷上土豆丝钟延辉一顿饭吃了七张，连玉一口气吃掉四张还意犹未尽。
江晓萍却跟个家雀儿似的，拿指甲一缕一缕将饼撕下来吃，每一口都要咀嚼上二三十下才肯咽下肚。任凭连玉怎样劝说，土豆丝她碰都不肯碰一下，专盯着凉拌菠菜下筷子。看起来不像吃饭，倒像在受刑。
俩人好说歹说，江晓萍最后仍只吃了半张饼，另外半张被连玉卷了盘子里所剩不多的土豆丝，三两口吞下肚。
饭后江晓萍提议去散步消食，连玉带她去了市民广场。
秋风裹挟着牛毛细雨从万家灯火中倏忽而过，连玉擎着伞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江晓萍忽然收起伞依偎过来，贴着她手臂的胸口带来一阵暖意。
“这样是不是暖和点？”
连玉把伞换到左手，右手揽住江晓萍的肩头，说道：“走，带你去看看姐曾经的土豆粉生意有多火。”
深秋的寒冷似乎并没有对小吃摊造成太大影响，严大爷家的土豆粉摊位前大排长龙，高处望下去撑伞的人好像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蘑菇盛开在细雨里。
“瞧见没有，那些曾经都是我打下的江山，可惜分身乏术，不得不拱手让人。”连玉站在广场中心的高台上发出感慨。
从前她摆摊时一直也没弄个招牌什么的，全靠独一份加脸熟。转手之后严家起了个严大娘土豆粉的名字，严大爷说因为许多熟客都认脸，一家子人里只认严大娘，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
严大娘和儿媳妇负责煮粉，小儿子负责结账，大儿子负责打扫餐桌卫生，一家人忙中有序、各司其职，远远望去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江晓萍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真羡慕人家齐心合力，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样子。”
“以后你也会有的。”连玉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江晓萍却缓缓摇头，说道：“我没这个福气。”
连玉想了想，“就算没有家人，你还有我和钟延辉啊，咱们三个怎么不算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呢？”
江晓萍噗呲一乐，“对对对，咱们三个都奔着钱去的，绝对算。”
“是吧？人嘛，要想走得远就得朝前看，老是回头哪能行呢。”连玉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教育起江晓萍来，逗得她抿嘴直乐。刚想说请江晓萍吃碗土豆粉暖暖身子，她忽然接了个电话，说走就要走。
江晓萍挂断电话，忽然毫无预兆地扑到连玉怀里用力抱了抱，在她耳边笑着说：“等我从香港回来我们自己开个网吧怎么样？不带别人。”
连玉回抱住她，给予她片刻的温暖，“行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手续和流程她都熟，再开一家也简单。
出门时双双对对，回来时形单影只。钟延辉看见连玉一个人进门愣了一下，问道：“江晓萍呢？”
连玉无奈地一摊手，“一个电话给叫走了，说是去香港。”
“啊？这就走了？镯子她都没拿。”
连玉恍然大悟地哎呀了一声，“忘了，下回吧，不行就不换了，我还真挺喜欢那个颜色的。”
两人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连玉回头一看，几个工人扛着床头床板床头柜，一个接一个走进来。
“站住。”连玉往楼下走去，心想这么齐全，谁搬家找错地方了吧？“谁让你们搬东西进来的？”
“我让的。”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唐衡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踢踢踏踏走了进来，“从今天起我要搬过来住。”
“你怎么……”不上天呢！碍于工人在场，连玉生生把后半截儿改成了：“不提前打个招呼。”
唐衡闷闷回答：“现在说也不晚，我住一楼。”
说完他直接指挥工人将家具搬进钟延辉的房间，连玉仰头和二楼栏杆处的钟延辉对脸懵逼，谁都不知道这位少爷今天作的是什么妖。
钟延辉那间房倒是能放下两张单人床，可人家唐少爷不干，非让工人把钟延辉的床和衣服都搬去二楼，他要一个人独霸整间卧室。
二楼哪有地方能放单人床？唐少爷可不管这个，指挥工人把钟延辉的床和衣服都堆在连玉办公室里，他关门落锁睡大觉去了。
气得连玉直磨牙，不得不把办公桌贴着墙放，勉强给钟延辉腾出来一张床的地方。
这还没完，第二天一早唐少爷醒来就朝钟延辉要吃要喝，吃饱喝足后对前来上班的连玉说道：“我打算东山再起给我爸看看。”
惊得连玉险些一不小心从楼上滚下去。
电话里赵百里也说不好办，“跟他爸闹掰了，爷俩脾性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在你那儿住几天也行，我看看情况再说。”
问题唐衡不是想要搬过来住几天，他是打算东山再起啊。至于拿啥东山再起，当然是金色年华的电脑了。
连玉左支右拙，成天防贼一样防着他，好不容易才断了他朝网吧电脑下手的念头。然后这人不知从哪儿鼓捣来一台二手电脑，自己偷摸把能换的主机配置都换了，用的还是当初不走账买来的那批配件。
对此连玉一无所知，只知道这家伙终于消停下来了。偶尔看唐衡猫在房间里噼里啪啦敲代码的身影还会觉得他有点可怜，转念一想每个月零花钱一万块的富二袋可怜个屁啊，相比之下她更可怜好不好。
不过唐衡搬过来住也不是没有好处，连玉发现这家伙自从住下后很少像从前那样对餐食提要求，几乎是钟延辉做啥他吃啥，从不挑食。
人虽然住进来了，但存在感几乎为零。早饭是肯定不吃的，午饭他能赶上的几率也比较小，只有晚饭时他才会雷打不动的出现在厨房里，偶尔再加一顿夜宵。
成天这么废寝忘食的敲代码，要是没做出丁点成绩连玉都为他感到不值。于是某个下雪的午后，当唐衡亢奋地向她宣布自己要去“交工”时，连玉真心实意地祝他旗开得胜、大展宏图。
然后唐衡灰溜溜地就回来了，甲方对他的“大作”做出如下评价：设计架构严谨，理念足够前卫，但目前社会的科技水平暂时还无法支撑他的设想，建议他改变一下研究方向。
连玉听得云里雾里，盲猜对方觉得他假大空所以没给他机会。
“什么叫假大空？我问你，十年前你见过几个人腰别bb机手拿大哥大？现在你再上大街上看看，还有谁用bb机和大哥大呀？不都在用小灵通和手机吗？传呼台在大量倒闭，每年的手机产量却在不断攀升，这说明什么？说明手机才是未来的主流。”唐衡显然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
“手机不就是用来接打电话的吗？你为啥非得用它来玩游戏？想玩游戏直接买个游戏机不就得了，手持的十几块钱一个，小霸王一百多，便宜的游戏带也才几块钱一个。”钟延辉搞不懂唐衡为啥非得把游戏和手机联系在一起，他见过最好的手机也不过是能同时拥有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而已。像传奇、江湖这种对配置要求较高的大型游戏当然只能存在于电脑里了，巴掌大的手机怎么可能运行大型游戏。
唐衡耷拉下眼皮，钟延辉的想法几乎就是甲方的看法，没人跟他一样认为将来手机能跟电脑相媲美，都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连玉看他一副大受打击的神色怪不忍的，安慰他说：“兴许不是你的问题，是手机厂家的发展速度太慢了，跟不上你的研究速度。”
她不安慰还好一，话一出口唐衡更蔫吧了，她的意思不还是“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暂时无法支撑他的设想”吗？
连玉寻思人家甲方确实没说错，于是转而劝唐衡不要好高骛远，先设计个现在的手机能玩的游戏，比俄罗斯方块好玩一点就行。
“需要钱，还需要时间。”唐衡抬眸看向连玉。
连玉急忙捞一筷子羊肉片堵住他的嘴，彻底跟甲方站在同一战线上，“那你还是曲线救国吧，要不咱先研究研究网吧的系统？”破系统除了上下机时间和结算金额以外没一个好用的功能，上手还难。唐衡要是能研究出来一个变脸功能就好了，一旦有临检直接在主机上让那些大胆狂徒摇身一变成为谦谦君子，可以省去大把麻烦。
唐衡却摇了摇头，说道：“网吧系统不是你研发的，添加功能得经过人家软件公司后台，我没那么大能耐，除非自己研究一套新的系统。”
得，话题又转回来了，研究就得要钱。
“那就先研究钱！”连玉在火锅里挑土豆粉吃，眯着眼睛给唐衡画大饼，“你自己有钱想干啥就干啥，再不用受谁的窝囊气。”
唐衡干脆利落地一拍桌子，“对！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他之所以离家出走，一方面是不愿意在家里和公司时时刻刻都受唐靖江的管制，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研究方向十分值得投资，可唐靖江不仅不支持，还讽刺他是好大喜功。一番争吵后谁也不让谁，唐靖江仗着身份要把他发配边疆去吃苦受罪，那唐衡能忍吗？尥蹶子就跑了。
当初进公司是因为唐衡认识到自己在团队管理方面存在严重不足，所以才愿意隐姓埋名打工学习经验。没想到经验没学到，那点对事业的澎湃信心险些被坐办公室的老油条打击得体无完肤。
唐靖江从来不给他撑腰，只会一味地让他自己想办法，唯一一个有效建议就是在他备受打击的时候提出送他出国去念工商管理。靠，代码里的字母跟洋鬼子的英文那可是天差地别，唐衡是个爱国青年，坚决不给洋鬼子纳贡的机会。
就是因为他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天天就知道要钱，唐靖江才一气之下断了他的粮草，唐衡转头就从别墅搬到了金色年华。
爷俩不光掰了，掰得还挺彻底。习惯只看银行卡余额的赵百里开始每个月按时上门“收债”，网吧的分红愣是一分钱都落不到唐衡手里，他在网吧现在是白吃白喝白住的状态。
幸好这个三白党的日常需求并不多，所以连玉还养得起他，但他如果想要连玉给他投资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有钱她干嘛不留着跟江晓萍一起开网吧，非要往无底洞里扔。
唐衡此刻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理想比较烧钱，还是暂时将理想搁置下来，弄点钱花花比较现实。可他所学的专业对网吧用处并不大，网管有钟延辉就够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他。
连玉为了把他稳住，直接提出以跟钟延辉相同的薪资待遇聘请他当网管，“骑驴找马呗，在找到更赚钱的行当之前你先把自己养活了，也算积攒一点社会经验。”
唐衡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不答应不行啊，入冬气温骤降，他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带，再不买冬装就出不了门了。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唐衡在连玉的带领下去了义乌商城，花四百块买了三身在连玉看来既保暖又时髦、在唐衡看来土了吧唧质量还不怎么样的冬装。
末了他站在钩子专卖店的落地玻璃前走不动道儿了，可惜店里没有低于三百块钱的鞋，不然唐衡购物结束兜儿得比脸还干净。
连玉下了车就心急火燎往跑到楼上，吆喝钟延辉给她开一台电脑。
李威用自己的工资买了台电脑，今天刚装好网线，连心正守在电脑前边准备跟她视频聊天。谁知道越忙越是出错，qq登陆上去，视频窗口也打开了，她能听见对面说话，对面却听不到她。
钟延辉在给顾客调试电脑，顾不上她。连玉自己插拔两下接头发现没用，转身抻脖子把楼下的唐衡叫了上来。
“麦克风好像坏了，对面听不见我说话。”
唐衡把音频线的红绿接头调换一下位置插回去，问题立刻解决了。
连心在视频里笑着问：“这个男生也是你同学吗？怎么从来没见过？”
连玉回答：“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网吧合伙人，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儿子，叫唐衡。”
“谁？他叫啥？”
“唐衡，唐朝的唐，衡量的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