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推着行李箱刚走出出站口，郑琳琳和邓小米立刻扑了上来，一个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一个抢过她的双肩包，齐齐把她往面包车上推。
车门一关，郑琳琳立刻问道：“那俩背后嚼舌根的女的你后来收拾了吗？”
邓小米问：“偷舍长钱的到底是谁啊？”
高峰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到底坐三十来个小时硬座回来的？”
连玉靠坐在车座上长出一口气，眯着眼睛一个一个答疑解惑。
“卧铺买不着，学校统一给起的半价票。”
“我没看出来哪个是贼，舍长也没跟我说过。”
“嚼舌根我抓不着现行，她们还从来不当我面叫板儿，不是一般的奸，等开学再说吧。”
三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半个车厢都是校友。连玉对面祖孙三代坐一个座位，高颖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澎湃的母爱，抱着人家的小孙子不撒手。那孩子跟多动症似的，脏鞋底隔几秒踢连玉膝盖一下，想睡都没的睡。
后来她实在忍不了，告诉孩子别踢了，结果孩子家长还没说什么，高颖先急了，怪她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
连玉就纳了闷了，高颖怎么就学不乖，难道她以为车厢里校友多连玉就会因为在乎脸面而任她拿捏？那她可想错了。
连玉直接呛她：“你懂事，那你抱着孩子出去溜达一会儿，把你座位让给孩子妈坐一会儿呗？”
高颖还真就受不了激，当场站起来就要走。孩子奶奶当然不肯把孙子给她，高颖装模作样去车厢连接处待了一会儿，等她再回来孩子妈都睡着了。高颖要叫醒人家，孩子奶奶一伸手把她胳膊打开，质问她：“这是你的座儿吗？”
高颖人都傻了，磕磕巴巴地说：“我的座，我，我刚从这出去的。”
孩子奶奶白她一眼，说道：“这一排五个都是给无座票预留的，谁抢着给谁，你的票拿来给我看看。”
连玉抱着胳膊看好戏。高颖的车票在隔壁车厢，她为了跟老乡唠嗑特意跟别人换过来的，在这节车厢别人又跟她换了两次。跟她换座的恐怕都下车了，她上哪儿拿坐票出来给老太太看？就算拿出来也不对号，老太太更不能把座位还给她。
别看在宿舍的时候高颖处处端着老大姐的架子教育人，遇到外人她狗屁不是，跟老太太掰扯不过三句人家不理她她就没辙了，拿着坐票也只能站着。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连玉看猴儿似的眼神，选了个连玉身后的空位站着。要不是几个校友看她是女孩子给她挤出来半个空位，她得站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家。
连玉这个从头坐到尾的也没比高颖好到哪儿去，对面那孩子时不时就作妖，她连个囫囵觉都没能睡上，所以到家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扯过被褥就先大睡一场。
醒来天已经擦黑，连玉一时有些懵，搞不懂是凌晨还是傍晚，后来闻到后厨传来的饭菜香她推断应该是晚上。
连心不在店里，连玉还以为她去分店了。稀奇的是王金秀也不在，高峰忙得半个身子都是面粉，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瞅见连玉进来高峰说道：“醒了？你姐和你老姨回村里了，一会儿就回来。”
“村里有啥事儿啊？”连玉拿起一个刚出锅的花卷咬一口。
高峰刚说了一个你字忽然又闭上嘴巴，想了想让连玉自己打电话过去问。
连玉抄起移动座机的话筒，一边拨号一边念叨：“啥事儿整这么神秘？我回来都不去接站。”
没想到事情大得出乎她的意料——王金枝怀孕了。
连玉险些让一口花卷噎死，喝了一整杯水才顺下去，急忙问连心：“二姨今年有四十吗？”
连心悠悠地回答：“今年四十整。”
连玉不用想就知道王金枝肯定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那还用说么？儿媳妇进门一年多了还没动静呢，我这个当老婆婆的先怀上了，说出去多让人笑话。”王金枝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她跟李宝林刚结婚那年也怀过，可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孩子算超生，不交罚款不给上户口。罚款一万八，上户口是另外的价钱，加一起少说也得两万多。那时候家里头日子过得紧巴，王金枝舍不得钱，就把孩子打了。
第二次怀孕更加不是时候。那时李家跟老周家扯不完的皮算不完的账，老周家死咬住李家的新房不放，王金枝一激动一上火孩子没能保住。也不能算没保住，当时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那之后王金枝和李宝林为了还债聚少离多，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别说要孩子了，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铺炕上，连说句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
王金枝其实早就断了要孩子的念头，谁曾想她都当老婆婆的人了却比儿媳妇先怀孕呢？
所以刚检查出怀孕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打掉，可李宝林不同意。虽说是半路的夫妻，可李宝林再了解王金枝不过，知道她打心眼里喜欢孩子，要不然她也不会对李成和李威视如己出。
想当初李宝林登王家门提亲，就是因为看见在村小学代课的王金枝对李威关怀备至，觉得她应该不会苛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事实证明李宝林的眼光没错，王金枝对两个儿子确实比亲妈还上心。
谁知道轮到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心咋就这么狠呢？一张嘴就要把孩子打了。
“那是条人命，你说不要就不要，你问过我没有？”李宝林气得脸红脖子粗，大脖筋根根绷起。一想到王金枝轻易说出打了那两个字他的心就揪得慌，真恨不得吐出来捋一捋再放回去。
结婚十二年，李宝林从来没跟王金枝红过脸，就算王金枝跟老褶子对着掐他都能装聋作哑，这回他算是让王金枝气到顶了。
王金枝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到时候孩子放学你往学校门口一站，别人都得问你是不是孩子他爷爷，啥好事儿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李宝林一掌拍在炕沿上，红着眼睛跟王金枝叫板儿，“我乐意！我不嫌丢人！”
王金枝伸手就去抓他的胳膊，“你乐意你来，来来来，咱这就去医院，我这边打了你那边揣上，啥也不耽误。”
连心和王金秀跟看小品似的看这两口子扯着脖子较劲，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王金枝挺着腰杆儿磕碜李宝林，“你咋好意思给金秀和连心打电话告状的呢？你咋不把电话打到沈阳去呢？”
“你以为我没打？”李宝林脖子一梗，“振华和他媳妇明后天就到。”
王金枝立刻按住自己太阳穴，嚷嚷着让连心给她找两片降压药吃。
“二姨，你现在怀着孩子呢，药不能瞎吃。”连心给她端了杯热水，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王金秀眼珠一转说道：“还得是大丫，我就没寻思到这儿。”说完她用眼风扫了李宝林一眼。
李宝林半垂着眼皮看地面，没接收到王金秀的信号，但是一点不耽误他领会王金秀话里的意思。
“我就寻思吧，从前咱穷，没房、没钱，孩子留不住那是我没本事。”李宝林说着说着抬起头来，两只眼眶赫然已经半湿，“可现在咱家啥啥都有了，有买卖也有房，楼房都能说买就买，凭啥就不能要个孩子呢？”
认真说来，对孩子有执念的从来都不是王金枝，而是李宝林。他打心底里认为王金枝嫁给他是名副其实的一朵鲜花插牛粪，而且他这坨牛粪不仅没能把鲜花滋养起来，反倒成了她的拖累。
从前日子苦，孩子没了一个又一个，李宝林再怎么心疼也没办法，谁让他没那个条件。可现在不一样了，日子跟从前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宝泉村的宅基地也像清河村那样有了规定，超出规定面积的要么花钱买要么直接转卖，李宝林和王金枝趁着这个机会一连买了两座大院。
去年给李成买的那套婚房不仅一年就还清了全部房贷，入秋的时候他们全家一商量又把对面那户出售的楼房给买了下来。
全家五口人都可以算得上人手一房了，怎么就不能再养个孩子？
“啥丢人不丢人的我不怕，我就想要个可人疼的闺女。不求她长得能跟大丫似的这么漂亮，也不求她能跟二丫似的那么古灵精怪，只要她贴心就行。”当着小姨子和外甥女的面李宝林背过身去抹眼睛，凭啥连襟家都有闺女就他没有？
老王家生出来的闺女没有一个丑的，个顶个的漂亮，王金枝要是也能给他生个闺女出来他得高兴个半死。
李宝林一打感情牌王金枝立刻就受不了，咳嗽几下没话找话，“不就想要个闺女么？你催我还不如催大成和燕萍。”
李宝林差点让她气个半死，有她这么说话的吗？放着肚子里好好的孩子不要去催没影儿的事儿。谁家老公公张嘴催儿媳妇生孩子？再说那能一样吗？
李宝林这边正在蕴气，房门一开燕萍走了进来。
王金枝一看见她就急忙撵人，“你咋还过来了？店里忙不过来咋整，你快回去吧。”
“再不过来我就看不见我小姑子了。”燕萍嗔怪地看王金枝一眼，看向李宝林时目光中则多了一份安抚，“我在门外都听老半天了，妈你不要我小姑子就是因为怕人说闲话呗？”
“啥小姑子，你哪儿来的小姑子！”王金枝就算跟燕萍再亲如母女也磨不开脸去跟她说这个话题，“我都老么咔嚓眼了，生什么孩子生孩子。”
“不是怕人说闲话就行。”燕萍一拍巴掌，“正好我跟李成打算晚几年再要孩子，妈你现在生出来还能给我练练手。”
王金枝的血压又往上窜了一截儿，“没听说过儿媳妇伺候老婆婆坐月子的！”
连心急忙举手，“怎么没有，我好像听说过，咱村刘铁胜家就是儿媳妇刚进门就伺候老婆婆坐月子。”
“还不止呢。”王金秀满脸兴味地补充，“后来刘铁胜他妈生他老弟的时候还是跟儿媳妇一起坐的月子。”
“对，是有这么回事。”李宝林觑着王金枝的脸色说道，“那会儿老多人都羡慕刘铁胜他妈能生，还有人跑过去问人家有没有啥秘方。”
“我看你是羡慕刘铁胜他爸能生吧？”也顾不得儿媳妇在不在场了，王金枝狠狠瞪了故意拆她台的李宝林两眼，说出了心里话，“人家生孩子有人伺候，我能指望谁？燕萍你别说话，店里一天也离不开你，你就别寻思了。”
“我娘家这边都是大忙人，你们老李家能找出一根柴火棍儿？”王金枝用眼角夹着李宝林的身影，一眼接一眼地剜着他，“你想要闺女，谁不想要闺女？话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怀、你生、你伺候月子！”
王金枝自打进门起就跟婆婆老褶子不对付，指望老褶子伺候她坐月子简直是痴人说梦，再说就算老褶子肯王金枝也不敢用她。
店里的生意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少一个人就多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王金枝越是琢磨就越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该要。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不抬杠的时候大家都能静下心来听王金枝讲道理，也都从心底里认为王金枝说的确实没错。
她本身就是大龄产妇，还是头一胎，别说坐月子的时候了，就是怀孕都得格外小心，这方面李宝林也承认他确实欠考虑。
连心这时忽然打破沉默，慢悠悠说道：“其实我倒有个主意。”
李宝林已经灰暗下去的眼神唰一下又亮了起来，“啥主意？大丫你说。”
连心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有那种专门伺候坐月子的保姆，孩子生下来除了喂奶啥也不用咱操心，保姆全都包了。”
“还有干这个的？”王金枝十分惊讶，继而一撇嘴，“不用说，肯定不便宜。”
是不便宜，红姐说她家那个所谓的月嫂一个月光工资就三千，还包吃包住。不过人家挣得确实也是辛苦钱，全天24小时围着孩子转，比产妇还精心。
王金枝不同意，“就是你那个开烧烤店的朋友？咱能跟人家比吗？人家光分红一年就能给你好几万，你二姨我哪舍得……”
李宝林：“我舍得！”
燕萍：“我有！”
王金秀：“我给你出！”
连心面带微笑，“要不……我现在打电话问问人家啥时候有空，咱先把时间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