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放学回到家,东屋炕上坐着王金枝和王金秀,姊妹两个全都双颊通红,个个一脸大快人心的表情。
不等她开口,王金秀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二丫,你姐今天可下出息了,甩了老曲婆子一个大耳刮子!”
连玉有些愣愣的,“老曲婆子?哪个老曲婆子?”
“嗐,还能是哪个呀,刘海明他妈呗。”王金枝大笑两声,接着又愤愤说道:“该!要我说打的还是轻!谁让他们一家子凑不出一副好下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种事也干得出来,要我说就该把房子都给她点了!”
“那可不行,放火犯法。”王金秀急忙出言安抚王金枝。
老王家人人因为连心的婚事生一肚子闷气,过年时聚在一起说过最狠的话也不过是套麻袋揍一顿之类。现在王金枝又觉得揍一顿也不解恨,竟然还要烧人家房子。别人好说,王振华有脑子,他要想出气不会往杀人放火这方面使劲;王金秀身先士卒已经揍了曲建英一顿狠的,暂时算出了一口恶气;只有王金枝,气性大,脾气更大,身后还站着三个男人,她要是起了歪心,王金秀真怕李成还有李威哪天想不开真去把老刘家房子给点了。
“到底咋回事?老姨你仔细跟我说说!”连玉书包一甩拉住王金秀的胳膊就不放。
王金枝挪了挪屁股,掏出几张照片递给连玉,“给,看看吧,你姐是真能忍啊,证据抓在手里这老长时间,她愣是憋着不去找老刘家算账,一门心思等人家上门来找她。”王金秀随后将来龙去脉一一说给连玉听。
几张照片看完连玉的肺子眼瞅就要爆炸,耳朵里阵阵嗡鸣。她使劲甩了甩头,啪一下把照片拍在炕上,“他们老刘家啥意思?看我姐好欺负是吧?我这就去把房给她点了!”
王金秀披哩扑噜从炕上扑下去抓住连玉,两个人一前一后差点摔倒在门口,“省省吧我的小祖宗!刚说完你二姨你又开始起高调,不怕坐牢啊?”
连玉拼命挣扎,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我不怕!我是未成年,大不了蹲两年少改所,那也值了!”
王金枝赶过来帮忙,两个人把连玉抬起来,按年猪一样把她按在炕上。
王金枝劝连玉:“我刚才那是图个嘴痛快,你不能光听我的呀,你也听听你姐的。钱还没要回来呢,啥事儿都等钱要回来再说。何况现在是老曲婆子理亏,你要是把她房子点了不就成咱家理亏了么。”
想到两万七还没要回来,连玉立刻安静如鸡,稍后她扑棱一下翻身坐起,恶狠狠地说:“行,等钱拿到手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王金秀急忙叮嘱:“可不能知法犯法,不值当。”
连玉心说不犯法估计难,主要是不犯法的办法它不解气。啧,要是老曲婆子三天之内还不上钱就好了,那样就能给她一个动手的机会。听老姨说那个老曲婆子打起来多么多么解恨,她也想试试手感。
于是连玉开始“期盼”老刘家三天之内还不上钱。
认真来说,曲建英手里不仅有钱,钱的数目还不小,整整四万块呢,都是她从娘家和婆家亲戚手里“抬”出来的,说好一年之内连本带利都还给人家。本来这些钱她打算都交给刘海东做生意,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万一连心狗急跳墙真跑去部队闹,刘海明的前程可就功亏一篑了。所以即便心里再怎么委屈不甘,曲建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先还债。
可这样一来张玉霞就不愿意了。曲建英打着刘海东的旗号抬钱,结果却把钱拿去帮别人还债,这她怎么可能同意?合着房子和前程都是刘海明的,只有饥荒是刘海东的。
凭啥呀?就算偏心也得有个限度吧?
当晚张玉霞就跟刘海东好一顿哭诉。刘海东本来对父母拿他的本钱还债就有意见,经张玉霞这么一“分析”,他更觉得自己委屈了。
第二天四口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曲建英肿着脸,喝粥都费劲,刘海东见状把筷子往地上一摔,满面怒容地说:“就不还钱!看她敢不敢闹!蹬鼻子上脸,给房不要非得要钱,我看就是惯的她!”
曲建英捂着腮帮子憋憋屈屈地假哭,“都把我按在地上打了,她还有啥不敢的?你二哥那边眼瞅就要成了,可不能这个时候给他惹出乱子来。”
刘海明跟后勤部长的侄女这段时间处得相当不错,郎情妾意的,两人打算趁刘海明探亲假期间去北京旅游。刘海明跟曲建英夸下海口,等旅游回来差不多就该定下了。
曲建英一琢磨,小年轻单独外出肯定住一间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到时候肯定干柴烈火,那还有啥定不下来的。
所以现在在她眼里,啥都没有她二儿子的前程重要。就算挨一顿打她也认了,只要她儿子能步步高升,她往后就有数不尽的后福可享,眼前受点委屈就先受着吧。等她儿子手里有权又有钱的时候,她想调理一个开饭店的个体户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海东可不想享后福,他就想抓住眼前的机遇。四万块钱凭空少了两万七,他得少进多少货少赚多少钱呐?一想起本来能多赚的钱却赚不着他就觉得心肝肺一起造反。
“咋地?她打你一顿是白打的?你是我妈,她把我妈打了不该给我一个说法啊?我这就找她说理去。”刘海东借着这个引子就要去找连心的麻烦。
他心里琢磨,他妈曲建英就是再怎么不对,在昨天之前她也还是连心的未来婆婆,一个未来儿媳妇把老婆婆堵在屋子里咵咵扇大耳刮子,说破天去她也没理。刘海东打算就站在餐厅里跟连心掰扯,他倒要看看当着外人的面,连心是打算要钱还是打算要脸。
他在前边走,张玉霞在后边追。
说真的,对连心这个人张玉霞心里有过羡慕,有过嫉妒,甚至还有过同情,唯独没有过不满。在她看来连心的脾气跟面团似的,能让她动手打人可见曲建英昨天做得有多过分。
张玉霞本意只想让刘海东保住那四万块本钱,她可不想让刘海东跟连心打擂台,谁输谁赢她心里都不好受。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巷子口,一转弯就是小南风的正门,刘海东使劲一挣挣开张玉霞抓着他胳膊的手,“你别管我,我今天非得让她知道知道好歹。”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嗖一下从小南风四敞大开的门里飞出来,紧接着就砰一声砸在两米开外的青石板砖地面上,落地后那人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扭曲着身体露出满脸痛苦的表情。
三五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正当中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副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缓缓蹲下身,用手包轻轻碰了碰地上那人的下巴颏,笑着说道:“吃白食之前先出来打听打听,哪儿该来哪儿不该来这回心里有数了吧?”
张玉霞的指甲恨不得掐进刘海东的肉里,一个用力转身就把刘海东又拉回巷子,推着他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到家之后张玉霞出了一身的冷汗,刘海东面对曲建英期盼的眼神儿磕磕绊绊把刚才看见的事转述一遍,随后低头小声说道:“那帮赖子一看就不好惹。”
曲建英愣怔片刻,忽然扯着不太好使的舌头说道:“她倒有本事,姓佟的刚死她就攀上了新高枝儿。”
说啥也没用,这钱看来是非还不可了,这回就连张玉霞都没有二话。不仅没意见,她还主动接过了还钱的任务。
曲建英没脸见人,刘宝昌凡事不出头,刘海东的脸值钱,可不就只剩张玉霞一个人可用了。
张玉霞原以为即使是她去还钱也肯定得不着一个好脸儿,就算连心能饶过她,她那个妹子和老姨都不是好相与的人,不挨几句呲哒她肯定出不来小南风的大门。
没想到连心竟还能对她和颜悦色,她那个妹子也只是冷冷站在一旁不说话。
张玉霞随便往旁边看了一眼,冷不丁瞧见那位穿西装戴眼镜叫人吃白食前先打听打听的仁兄就坐在不远处,当时她的汗毛就竖起来了。
“我来还钱。”张玉霞从包里掏出报纸包裹好的钞票递给连心,有些不敢抬头。
连心接过纸包先给连玉使了个眼色,随后当着张玉霞的面开始数钱。
钱数好连玉也刚好回来,她把那张曲建英和刘宝昌签字画押的借条递给连心,连心又递给张玉霞。
“从今往后我跟老刘家就再没关系了。”连心轻舒一口气,看了看张玉霞说道:“女人吧,有时候得多为自己想想,你看我就知道了。”
张玉霞攥着借条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才说:“我明白。”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跟刘海东在一起整十年,早就已经分不开了。除了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她实在想不出第二条更适合她的路。
好在……
张玉霞临走转身对连心说:“海东对我不错,他不是那样的人。”
连心笑着对她点头,“那就好。”
张玉霞刚走出门,小张就站了起来,刻意扶了扶他那副金边无镜片的装逼眼镜,笑着说:“这回没事了吧?走,去我那儿看看。”
小张的座驾不知何时鸟枪换炮,从捷达摇身一变换成了奥迪。四个圈儿擦得锃亮,连玉坐进去闻见一股很浓的香水味。
连心吸了吸鼻子,“你对象喷的香水?还挺好闻。”
小张露齿一笑,“我哪来的对象,车里自带的一瓶,喜欢送你了。”说着他扬手把一个淡蓝色的小玻璃瓶抛给连心。
汽车一路七拐八拐,连心问小张准备去哪里他却卖关子故意不说。过红绿灯时连心看见路牌上写着向阳大街,扭头问连玉:“这里以前是不是鸟市?”
“对,不过都黄好几年了。”没等来连玉的回复,小张主动为她答疑解惑顺便停车。
连心刚下车站好,小张意气风发地朝前一指,说道:“欢迎光临皇宫夜总会。”
前方金碧辉煌的一栋五层楼拔地而起,楼顶立着皇宫夜总会五个硕大的金字,正中间的旋转门大到能装下半个小南风餐厅。进去后大厅更加富丽堂皇,处处都透着一股子钱味儿。
“我还以为要去你家呢,这是你上班的地方?”连心好奇地打量四周,说话时的回音冷不丁吓了她一跳。
小张装模作样捋了捋头发,“算是吧,老板的产业,交给我打理了。”
“那你叫我来是……”连心不解其意,这么大的夜总会,小张总不会是叫她来消费的吧?她跟这种地方也不搭嘎呀。
小张领着两人坐电梯上二楼,左拐后进入一个足有两百多平的厨房,“这里是中餐厨房,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连心瞪大双眼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小张:“我?”
小张笑着点头,“对,你,小南风你不是干得挺好的嘛,我觉得你手艺也不错,厨房交给你我放心。”
“开什么玩笑,我不行,肯定不行。”连心摆着双手拒绝。
没听说过夜总会里还卖盒饭。她的手艺如何她心里有数,做一做快餐绝对没问题,但是这种一搭眼就知道档次不低的地方肯定不行,谁来夜总会消费吃家常菜啊。
“你别忙着说不行,听我说完的。”小张移步将两人往旁边引,打开门后又是一间厨房,“这里是西餐区,不用你管,你就负责中餐那边,这样还不行吗?”
“不行。”连心拒绝得更加斩钉截铁,“跟西餐一比我的手艺就更拿不出手了,那不是给你拖后腿吗?”
小张啧了一声,叹口气说道:“真让老板说着了,他说你肯定不干。”
连心纳闷,“那你还非得让我来?”
“嗐,我不为别的,就为了佟哥,现如今嫂子娘俩在你那儿,帮你不就是帮他们,都一样。”
连心沉默好一会儿,“你有心了,可我真的不行。”
两间店已经够她忙活的了,实在分身乏术。另外,佟哥和哑巴的死始终云里雾里的,因为这个她对章耀祖有些耿耿于怀,真心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牵扯。
然而现实却频频把她往相反的方向推。佟哥走后田好好离不开小张的安抚,她的两间店也离不开小张的帮助。
于是连心只能一再告诫自己,最多只能这样了,绝对不能跟章耀祖再有任何接触。
现在小张要拉她上船,她自然一万个不愿意。
谈不到一起去,小张并不强求,笑着说送姐妹俩回去。
从西餐区厨房出来去坐电梯,路过一间紧闭的房门时连玉忽然停下脚步,问小张:“这里是什么?”
“网吧。”小张顺手推开门引她们进去,“这里也有一个厨房,不过比较小,你要是愿意这个厨房给你也行。”
话毕他一转头,发现网吧通往悬挂楼梯的侧门竟然开着,两个男人站在电脑和沙发之间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们三个。
“操!你们他妈是干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小张问完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排布整齐的电脑和沙发缺了不少。
连玉顺着窗户朝下面看,路边停着两辆大卡车,一辆已经装得差不多了,另一辆刚开始装。
小张一嗓子喊来六七个人,把连司机在内的四个人结结实实堵在网吧里。其中一个带头的老实交代,自己是个小包工头,盖这楼时他垫了不少款,后来钱死活追不回来,他没办法了这才想着搬几台电脑回去抵账。
小张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从哪儿混进来的呢?”
那人指一指侧门上还没来得及拔的钥匙。小张咬牙切齿地骂手下人:“四个人你们都看不住要你们有啥用?!明天就给我把这楼梯拆了!”
回去的路上连心忍不住问小张:“那个人的欠款怎么办?章老板给吗?”
小张呲笑一声,“凭啥我老板给,又不是他欠的,谁欠的找谁去。”过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又说道:“不过我估计悬,就算他能通灵,冥币他也花不出去。”
连心想了想才明白小张话里的意思,她问:“怎么?欠钱那人死了?”
小张嗯了一声,轻声说:“首富又咋地,该死不还是得死。”
奥迪在小南风门口停下,连玉下车就开始大吐特吐,不多时连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随后还没等走到后院,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的耳石症再次复发了。
连心给她做了复位,喂他吃了药。半夜连玉醒来发现连心的坐姿一如她入睡前那样,她刚想问连心怎么还不睡,就见连心眨了两下眼睛,忽然凭空落下泪来。
“我记得徐朗念高三,应该是今年夏天高考,可你前阵子说他转学去国外念书了。”
“我也是傻,咋就不多想想,哪有高三生好好的偏要在最后一学期转学。”
“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爸没了。”
“你咋啥都不跟我说呀?”
连玉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好半晌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我该怎么跟你说呀?大姐。”
“撞徐朗他爸的是一辆皮卡,他让人用砖头当场拍死,就在正月十五那天。”
连玉轻轻转过头看向连心,眼睛里空无一物,“当时我正在人民公园,满心欢喜等着跟徐朗表白。”
“你明白了吗?”
连心捂着口鼻哽咽到说不出话,成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在被褥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斑点。
“怎么办呐连玉,你,我,怎么办呐。”为什么这种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剧情会发生在连玉身上啊?老天爷,饶了她吧。
寂静的夜里只有连心的哽咽声不住响起。
过了很久很久,连玉的声音轻轻传出来。
“大姐,我想考中专,你让我走吧。”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