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堆成小山的捆扎成一沓一沓的崭新红色钞票和委顿在地上的厚实蛇皮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一名身量高大的中年男人。
“大舅，这里是二十万。那么多年来，多蒙您的帮衬，一师才能有这么一个立足之地，我王家的祖坟才没有被人刨了，咳咳咳…”男人佝偻着身子，说话激动之时，剧烈的咳嗽瞬间打断了他的话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个看起来比站立着的男人还要年轻一些的中年男人起身用力拍了拍男人的背，“这些年苦了你了。我本来以为像你这么大的娃，早就…”
“人不死，债不烂。”自称是王一师的男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大家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肯借钱给我爹妈治病，哪怕是我去卖骨榨油，三百万我也是要还上的。这么多年若不是大舅您斡旋，我怕是连还钱的地都找不到。这是二十五万，您当年借给我家了二十万，这五万块，还有些房子，权当是外甥给的利息。”
“十年了啊。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我苦命的孩子。”中年男人用力拍了拍王一师的肩膀，“你也到而立之年了，是该说个姑娘，好好过日子了。”
“大舅说得是。”王一师垂下了夹杂着大片花白的短发的头，应和道。长者教，不敢逆，但他自己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与成家立业无缘了。
夜幕降临，王一师躺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床上，只感觉到了无债一身轻的解脱，甚至连一整天没有吃饭的饥饿，都无法驱使他去做任何事情。
三百万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一辆豪车，一栋房子，对于当年二十岁还没从学校毕业的王一师来说，则代表了余下的青春和人生都要被巨额债务压死。
父母的诡异癔症性失血持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急救便给这个原本还算殷实的农村家庭拉了三百万的外债，王一师亲手拉的。
为了治疗费用，王一师跪遍了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在父母的性命前都不值一提。王一师不恨那些求人到骨头都卑微到尘埃中的过往，只恨自己没能更多筹到一点点钱，没能让双亲再晚离开一天。
安排好双亲的后事，辍学还债的王一师被那句人不死，债不烂敲打了十年，这句话既是折磨他的魔咒，也是他几次三番逃出鬼门关的信仰。
十年来，王一师游走于各种合法的或者灰色的能赚钱的职业，繁重危险的工作已经彻底侵蚀掉了他的健康，现年只有三十岁的他，已经基本上掏空了这具身体所有的潜力。
大大小小的疾病已经让他习惯了时不时的抽痛，饥渴，肿胀，以及轻微残疾。最重要的是，为了赚钱，王一师接触到了某些普通人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当事人也打定主意咬死在心里的秘密——这个世界的真实一角。
“终于，自由了！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虽然肚子在疯狂叫嚣，王一师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自己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十年还完了在所有债主看来都能跟自己讨上一辈子的巨额债务。
谁都知道把钱借给那个时候的王一师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还是借了。
无论后来债主们大闹灵堂，砸了自己老家的锅，每逢过年便蜂拥而至的种种不愉快，都无法掩盖他们最开始愿意慷慨解囊的怜悯和慈悲。
也正是基于这些，王一师才咬碎了牙，爬着跪着用了整整十年时间，践行了那句人不死，债不烂的承诺。
至于违法犯罪来钱快？不止一次走投无路的王一师曾经也想过，但是如果自己一旦被投入大牢，那么还债的大梦就彻底落了空，他不想冒险。
“我靠，这么饿？”似乎还债结束，王一师所有的执着忍耐精气神都随着这项人生任务的结束而消失了，身上的瘙痒疼痛饥渴再也无法忍受。
王一师苦笑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撑了撑有些发霉的被子。平心而论，王一师睡过比这艰苦地多的环境，惨淡的医院，阴冷的桥洞，无遮无拦的长椅，如今却真的是再也无法忍受被子的潮气了。
“身上还有两千多，明天去买点吃的，晒晒被子，年后就周游全国，直到哪天身体撑不住了，就死在那里好了，只要不再…”十年的独居生活早已让王一师养成了喜欢自言自语的习惯，庆幸的是这货话不多，至少还债的十年间是这样的，还不至于被人当做神经病被抓进医院。
翻身下床的王一师一眼就看到了被扔在死角旮旯里的布满了蛛网的电脑，恍惚中记起了正是债主们想要把自己的家里洗劫一空时，正是自己的大舅出面，宣称这间房子已经被抵押给了他，才让王某人在每逢过年时有了个容身之处。
王一师饶有兴趣点了一下还连着电源的电脑开关，发现这玩意毫无反应，才伸了个懒腰，走出了卧室。
客厅的桌子上是五万块的现金，王一师看了看这些钱，自然知道是自己大舅留下的。王某人抹了抹眼角，抄起了水壶，准备去外面弄点水。
饥饿可以忍受，干渴却是对健康最大的杀手，在过去的十年里，任何疾病都可能导致王某人无法承受的巨额花费。
被砸烂的灶台上早就没有小时候记忆中的大黑锅，儿时的枣树和葡萄藤也只剩下了满院的荒遗。王一师却没什么颓废的意思，更难的日子都已经挺过来了，还怕这点小事？
在发现自己院子里的人力水井还没有封住之后，王一师兴冲冲地拉了两下已经有些生锈的井铁绳，并且尝试小心翼翼不要让它断掉。
好不容易拉出来的水布满了铁锈的莹黄，王一师努力了好久，还是没能弄出来透明的净水，但是这也无所谓了，毒不死人的。
很快，原本摆放在客厅里用来招待每年上门来的债主的电水壶中已经盛满了稍微有些泛黄的井水。
在水壶的欢呼中，王一师还是回屋仔细地收起来了那堆与布满蛛网和尘埃格格不入的崭新钞票，从中抽了两张，起身去了趟村里的小卖铺，准备买点泡面凑活一下。
被压制了十年的购物欲望一发不可收拾，嗯，刮胡刀总是要的，不算过分，还有肥皂，换洗的毛巾，洗漱用品，镜子……
最终，王某人发现自己带出来的二张老人头愣是没买够自己需要的东西，但是这也无所谓了，他早已学会了怎么压制自己时不时去野草般蔓生的欲望。
意志不够，环境来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