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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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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龙朝,门一敲,龙朝探头出来,神情疯狂表情骚动,匆匆塞给她一个小东西,道:“小喷壶。我要继续了别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门一关,差点没把太史阑鼻子撞扁。

随即又听里面砰砰乓乓,起了火,开了炉,不知道在锻造什么东西——这家伙果然连锻造也会。

太史阑看他那疯魔模样,心想可别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看了看喷壶,说是喷壶,只有打火机那么大,也像打火机差不多形状,灌满水后,打开盖子便有水喷出,喷头也是孔状,水出来就化成细细的水汽。

龙朝果然不愧是工艺大家,设计极其精巧,只是工艺不太精致,显然他被那块天际铁状物吸引,无心好好做活。

这样也便够了,太史阑随即便带了喷壶又去了粮库,称要看看新收上来的军粮,粮库大使亲自陪同她,开库视察。

太史阑在粮仓前蹲下身,细细查看那上来的新稻米,藏在袖子里的喷壶一滑到了掌心,随即一按按钮,那个小小的喷头喷出一些水汽来,落在稻米上。

喷壶太小,水汽细微,又有手掌挡着,大使就站在一边,也看不见。

太史阑又稍微等了一会儿,装模作样把稻谷翻来覆去地看,才忽然皱眉道:“咦,蒋大人,你今年这稻谷储存似乎不怎么样啊,受潮了。”

“什么?”粮库大使一惊,急忙凑过来,太史阑将几粒受潮的稻谷倒进他掌心,粮库大使长年收粮守粮,自然精通粮食状况,稻谷一到掌心脸色就变了,他反反复复看着,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这……这可怎么办?”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粮仓底部查看其余稻谷,可惜那一处刚才给太史阑已经都喷过了,多少都带了潮气。

“怎么办?”太史阑冷冷静静地瞅着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纪军那里去了吧?就算现在重新征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粮库大使团团乱转,“这……这怎么能送去?上府大营还好点,可以解释,可是天纪军……天纪军……天纪军那帮人难缠啊……少帅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

“天纪军这么难缠么?”

“是啊……啊不是……大人……”

“这粮库也有很久没有整修了,可能有渗水,受潮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有我昭阳其余官员的责任,尤其是我的责任。”太史阑坦然道。

粮库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就有别人责任,甚至还有她这个刚刚上任的同知的责任了,但太史阑这么说,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

“既然大家都有责任,那就不必你一个人承担,你官微职轻,去天纪营只怕要遭受责难,那么就我代你走这一趟吧。”太史阑淡淡道,“天纪少帅再跋扈,再嚣张,总不能连我都敢杀吧?”

“啊!下官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太史阑将喷壶收回袖子里,脚踢踢粮仓,在粮库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

当夜,龙朝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披头散发撞开了她的门。

“啊啊惊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惊艳绝伦凶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终于——诞——生——啦!”

苏亚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登徒子!”

太史阑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见龙朝抓着个东西呜呜地哭,一副绝世珍宝在他手中诞生的模样。

她难得好奇地过去一看。

瞬间险些背过气去。

尼玛。

流氓!

龙朝手里抓着一个东西,半圆形,呈现银黑色,十分光润,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圆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也很圆润。

整个造型,很像……女人的胸。

这家伙用她从天上抓来的宝贝,锻造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猥琐得还能有下限么?

龙朝正抓着那东西对苏亚滔滔不绝地吹嘘,看苏亚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

太史阑想起当初那个制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两圈“自然漩涡”,瞬间觉得手痒了。

龙朝一回头发现了她,几乎是蹦着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绝世武器啊啊啊啊!”

他把那东西献宝似献上来,手指还按在那圆形突起上。

在太史阑露出杀气腾腾眼神,准备将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经飞快地揿了下去。

太史阑一惊,侧身一避,却没有暗器射出。

龙朝哈哈大笑。

很少被激起火气的太史阑这会真想把他给阉了,瞧这笑声神经质跟女人似的!

龙朝忽然把手一摊。

太史阑一怔。

不知何时猥琐的半圆形已经不见,龙朝掌心是一个蝴蝶形的东西,有点像装饰品,有点像腰带上的镶嵌。

龙朝将那东西卡在自己腰带上,走到空旷处,忽然向下一躺。

“嗡!”

极其低微的响声,却因极其迅捷而力道凶猛,刹那间穿透空气,像一根针,忽然穿进了人的耳膜。

太史阑只觉得四面闪了闪光,仿佛整个空气团都被戳破,随即,又安静了下来。

她还没看出发生了什么,龙朝已经爬起来,得意洋洋看她。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看。”龙朝一拍肚子。

太史阑这才看见他腰带上的蝴蝶,翅膀已经不见,只余下两团半圆形的铁壳交叠着。

龙朝找人要了一根铁锤,四面望望,忽然开始砸墙。

苏亚要阻止,太史阑手一摆。

龙朝砰砰砰砸了一会墙,直入砖墙半尺,随即又掏出小刀,在那里费劲地挖,太史阑看着他的动作,脸色凝重了。

刚才那闪闪的光芒,应该是针,发向四面八方,那是因为蝴蝶的翅膀是用针构成,但这么细的东西,能入墙这么深?

“哈哈找到了。”满面灰的龙朝终于掏出一个东西,欢呼雀跃。

他掌心里果然是一根针,但那针却不是常规的直针,是蛇形的弯针。

再看打开的墙壁,针所在的位置,四面都有裂缝震塌。

是这针造成的?

这样的东西如果射入人体,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时摧毁经脉,粉碎内脏,造成整个躯体血肉的瞬间崩塌?

此刻才看懂这针的可怕的苏亚,脸色也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龙朝眼神里也有惊叹,他预计到了这东西的可怕,但也没预计到这么可怕,此刻拿着针的手指微微颤抖,“大人你那是什么东西啊,本身材质并不坚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点点,造出来的东西,就坚韧无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阑衣袖,“你把那块铁整个给我吧!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你!做你的压寨相公!”

“那铁呢,拿来我瞧瞧。”太史阑伸手。

龙朝颤抖着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天外来铁,一脸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她。

太史阑毫不犹豫地把铁塞进了自己腰袋里,点点头道:“很好,我原本还以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这么点,好极了,收回。”

“啊……”

半晌愣在那里的龙朝一声大叫,砰砰地撞墙,“啊啊啊我为什么这么老实啊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铁已经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总是被骗啊当年这样现在也这样啊啊啊生无可趣让我去死吧……”

“我的压寨相公有人选了,用不着你,不过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话,这铁以后的使用权,我可以给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来的东西都归我。”

龙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费给你做,但你最后可不可以归一件给我?”

太史阑扭过头,她实在受不了一张类似李扶舟的脸这种表情面对自己。

“好。如果有多余的话,可以给你两件。”她道,想了想又补充,“但你将来不可以用这铁制造的那件武器,来伤害我任何朋友。”

这东西造出来的武器,再加上龙朝的天赋巧手,杀伤力太大,她不希望发生令她后悔的不可控事件。

龙朝的眼神也闪了闪,道:“好。”

“你发誓。”

“我发誓,若我违背今日誓言,对太史阑朋友以此武器动手,则终身飘零,妻丧子绝,永世不入家谱。”

太史阑听着这誓言,忽然觉得心中一凉。

她盯着龙朝眼神,这家伙发誓还是吊儿郎当模样,笑嘻嘻的,让人怀疑他的誓言,可他说到最后两句时的眼神里的极致苦痛,她瞧见了。

“我信你。”她点点头,转过身。

龙朝放下手,眼底掠过一丝幽黯之色。

太史阑对这暗器很满意,虽然开初的造型猥琐了点,但看在最后的效果上,还是可以原谅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躺下来发射?”她随口问。

“啊?”龙朝得意地道,“这是我的设计啊,这东西立着的时候,怎么检查怎么拨弄都不会发射,只有躺下后触动机关,才能发射。”

太史阑霍然回身,“什么?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

“嘻嘻,不觉得很潇洒很有意思吗?啊,战场之上,一人独卧,面对大军,忽然一个懒腰翻身,万军齐倒……哇,惊艳啊……”龙朝眯着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象中……

“放屁——”太史阑终于忍不住爆粗——她那么珍贵的东西,这天下根本没有的材料,用一点少一点的天外奇铁,他竟然做了个一个躺着才能发射的东西,尼玛对战中有空躺下来吗?谁能让你躺下来发暗器?等你躺下来,早被砍成肉泥!

尼玛,早该知道这家伙不靠谱!

“刚才的话我收回!”她一把抓过那东西,往袋子里一扔,“什么给你两件?不!给!了!”

“不要啊——”龙朝发出一声惨叫。

==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阑运送粮草出发时,还是命人把那些针收集齐,把暗器组装回原型,带在了身上。

这个东西,她是要送人的,虽然此刻不尽如人意,等于是个废物,但那针终究特别,扔了也不舍得。

一天一夜没睡的龙朝也被她拎着耳朵揪来了,她表示这是让他将功赎罪的节奏,龙朝在稻谷里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做她护卫的自觉。

太史阑这是去天纪大营,不敢带着苏亚等人,这些人常出没在她身边,太显眼。

她带去了昭阳府的兵丁,人数比平时要多,但没有说是去送粮,只是说执行任务,另外,粮库的库丁也照样跟着。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粮库,供应天纪军的军粮,此刻周边府县的供应,只是天纪少帅纪连城要求地方配给他的精兵营的细粮,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粮库大使发现受潮才会这么紧张。

太史阑在路上走了两日,将那十大车的细粮送到,交到属于精兵营的独属粮库。

太史阑路上化了妆,擦黑了脸,还做了个疤,天纪军士兵日常眼高于顶,也不会对谁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随意说了一句,“老蒋怎么没来?”

“蒋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来。”

“哦。”

营场内士兵走来走去,西番大败后全面收拢战线,退回那兰山以东,天纪军得到修整。精兵营的人都在。

四面士兵看见这边送粮,都露出羡慕神色,太史阑这一路也听说,纪连城为人苛刻阴毒,但待自己人却十分恩重,进他的精兵营“天魂营”不容易,但一旦进入,立刻饷银增加十倍,日常供应,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军中还代为照顾家小,纪连城偶尔还亲自为他们解决困难,所以他的天魂营,确实都是可以为他死的死忠。

太史阑交割了粮食,和天魂营这个守粮的士兵商量,“这位兄弟,在下赶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间随便空屋子给我借住一晚……”

“行。”那士兵一口答应,想来以往这样的要求也有过,他随手一指不远处几间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们蒋大人有次遇见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里,不过规矩和你说在前头,可不许乱跑乱走,这边的精兵营,那边的罪囚营,都不许去。”

“知道,知道,多谢兵爷。”一旁龙朝连连鞠躬,眯眼看看相邻精兵营的罪囚营,诧异地道,“天纪的罪囚营,怎么会放在最高贵的天魂营隔壁?真是奇怪。”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随即哈哈一笑,“有乐子嘛!”

太史阑望着他猥琐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营中的传说,心中微微紧了紧。

她目光在罪囚营破烂的营房上一掠即过,当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两座营房中间,隔着一道矮矮的栅栏,还和天魂营共用一个茅厕。

她进入屋子,屋子里有股马粪气味,大概是个废弃的马房,后来改做了给临时来客居住。

龙朝一进去就挥着手捂住鼻子,太史阑却好像什么都没闻见,负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对着那道栅栏,可以同时看见精兵营和罪囚营各自半边营房内的动静。

精兵营那边在操练,看得出来这批纪连城的精英,实力不容小觑,他们虽然主要还是在锻炼体魄,但方式方法,明显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难度大强度强,单论体魄,这些人就绝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阑想起和耶律靖南赌命那夜,遇见的天纪刺客,想必便是出自这天魂营。

不过她对要紧的天纪军的训练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转到隔壁的罪囚营。

罪囚营。

这才是她绕了好大弯子,不惜冒险,一定要来一次的地方。

她要来看看世涛。

她无法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还在昭阳城坦然高卧,做她的昭阳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涛就在捱受痛苦,她就无法忍受。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码她可以为世涛多做一点。

兵营和监狱,有很多共同之处,纯男性群体和森严规矩的压抑,使得这两处都呈现出一种外表平静内心狂暴的状态,暴戾隐藏在沉默底,放纵等候在规则后,容易成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远充斥其间。她在现代常逛军事论坛,隐约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她想来,人性不论古今,永远不变。

容楚身居高位,诸事繁忙,底层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担心。

罪囚营的院子里也全是人,已经进入秋季,秋老虎却更加灼热,白亮亮的阳光下,一堆光着上身,衣着破烂的士兵在修理工具,还有一堆士兵在择菜,还有一批士兵等在门口,门口正有一辆车子停下来。

太史阑看出来了,这些罪囚营士兵,也是有等级的,廊檐下择菜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活儿轻松不晒太阳,院子里修理工具的是二等,虽然晒点太阳,倒也不累,至于门口那些,远远的一个个脸苦着,肯定不是好活计。

世涛在哪里?太史阑仔细张望,可是大多数人背对她,都是晒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实在看不出谁是谁。

这些人个个瘦骨支离,狼狈憔悴,街边的叫花子都比他们体面,只是一个个眼神里阴火闪动,也充满了街边叫花子不能有的杀气和暴戾。

太史阑看见,有人一边择菜,一边顺嘴就把那些生萝卜缨子、菜叶子塞进嘴里。

太史阑抿嘴瞧着,看了一眼龙朝,龙朝连忙朝她举起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不易坏的腌肉。

远远的那边有喧嚣,院子门口的车停下来,车上一个同样光着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褴褛几分的少年站在车上,不住地抹着脸上的汗。

太史阑心中一震,踮起脚尖探头看。

远远的那边也在叫,“邰世涛,浇粪回来啦!”

“嗯。”少年大声答,跳下车来。

其余人纷纷让开,捂鼻,嫌弃他一身粪臭,邰世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开几步。

“上头说了,里头在择菜,不允许在院子里洗粪桶,邰世涛,我们拎水龙出来,对粪桶冲冲就好,你负责拿桶。别下来了。”

“好。”邰世涛二话不说,又爬上车,拿起最上面一个粪桶。

几个罪囚营士兵拖过一个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龙,从井里灌满了水,邰世涛拿起粪桶,那些人举着水龙对粪桶冲。

水流大粪桶小,粪桶里还有残留的污物,这么猛力一冲,顿时臭水四溅,别人都站得远远的没事,溅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涛。

一个桶一个桶洗过去,漫天黄水喷溅,邰世涛从头到脚,被脏水洗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有动,也没骂,只在不停地拿起没洗的粪桶,赤脚从脏兮兮的粪桶上踩过,偶尔用脏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脏的脸。

太史阑怔怔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平常漠然的脸上,这下连表情都没了,只剩一片空白——因为太疼痛,以至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表达。

手指抓着窗棂,死死卡了进去,窗边软木的木刺刺进她指甲,十指连心,她居然没觉察。

龙朝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泄恨地打在他脸上。

他感觉到了——杀气。

那边粪桶终于洗完,龙朝刚刚松一口气,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将水龙抬起,对着邰世涛就冲了过去。

正弯身整理粪桶的邰世涛触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水柱冲得往后一倒,栽倒车下,几个粪桶骨碌碌滚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里响起罪囚营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练完毕的天魂营士兵也跳上墙头,对那边指点大笑。

劣境和苦难并不能让人们学会团结,相反很多时候,他们会因为心中充满恨意而对他人更具恶意。

粪桶骨碌碌的滚,邰世涛似乎被砸得不轻,挣扎爬了好几下都没爬起。

太史阑忽然转过了身,背紧紧压在墙上。

对面,龙朝一直的嬉笑也没了,半晌,叹息一声。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涛居然在这里。

他想到之前在昭阳城见过邰世涛一面,那个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拥有良好的气质和翩翩的风神,为人还亲切温和,实在是个极其讨喜的人物,让人神往。

这才多久,就成了这样,面前这个黑瘦得脱形的狼狈少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个邰世涛是同一人。

他并不清楚邰世涛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隐约只知道邰世涛本该是北严之战的功臣之一,结果……却落在了天纪罪囚营。

而太史阑,原来,是为了来看他。

他看着太史阑,想知道这锋利尖锐的女子,此刻会怎么做?会冲出去打架?还是就此发狂?

太史阑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回想当初邰府厨房初见,整洁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着邰家要押她去丽京殉葬那夜,狂扑而上的邰世涛,彼此流过的鲜血。

“世涛,若你我再见,必永不为人欺辱。”

一句话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于他为了不让她被人欺辱,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艰危苦困的路。

牺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让那牺牲白费。

所以她此刻靠墙,直立,用全身力气压紧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个忍受不住,就此冲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内充斥着她的呼吸——悠长、缓慢、一声声压抑,一声声压抑之后,等待爆发。

很久之后,当呼吸终于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转身。

院子门口人群已经散去,一个矮小的少年,搀起了邰世涛。

坐在墙头上的天魂营士兵们,有趣地瞧着邰世涛,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这是咱们刘队对你的关照,好好承受啊!”

“看不出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兔崽子,还敢不听咱们刘队的。这不是半夜提灯翻茅坑?”

“咋说?”有人故意问。

“找屎(死)嘛!”

众人哈哈大笑,罪囚营的士兵也仰着脸讨好地笑。

太史阑抿着唇。

果然给她猜着了。

果然有这些肮脏的事儿。

早就听说纪连城把罪囚营安排在精兵营旁边,就有拿活人给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营枯燥,军纪森严,压抑久了也需要各种发泄,罪囚营的可怕就在于此。

别人也罢了,世涛这样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进了这里,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营的人,所以罪囚营的人落井下石欺负他。

太史阑默默盯着那群精兵营士兵,特别注意了一下众人巴结着的那位刘队正,心中忽然涌起对容楚的愤怒。

他是当真不知道天纪军这些变态,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这对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么,当面问好了。

现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涛。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矮小士兵搀扶着邰世涛进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涌起安慰,还好,世涛才来这里不多久,已经有了朋友。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有人帮助,终究是幸运的。

太史阑看了看天色,还有大概一个时辰才天黑,她盘膝坐在床上,开始继续自己的修炼。

天将黑的时候,那边送来晚饭,饭食不错,但龙朝闻着马粪气味,想着先前那黄黄绿绿的粪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阑也吃不下去,但她依旧大口吃着。

她不会因为那些粪水一直在脑海萦绕不去就不吃。

她不会因为邰世涛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鸡鸭鱼肉。

她要对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现在的生活,那才对得起世涛。

才能让他高兴,而值得。

吃完饭她又等了一会,把龙朝赶了出去,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着一个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营的院子。

罪囚营因为和精兵营相邻,所以是没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没人打他们的主意——他们是不上战场的,要么被赦免出去做个普通士兵,要么在此地被折磨至死,当然出去的很少,不过传说里,早年有一个人出去做到了将军,因此这便成为支撑罪囚营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动力。

而精兵营为了方便夜里翻墙入罪囚营,也是不设守夜的,最起码在罪囚营这一面墙,没有巡哨。

所以太史阑翻得轻而易举。

罪囚营就一个院子,院子里品字形三间房,房子新旧程度不一,太史阑根据白天看到的三个等级,打量了一下屋子,选了最破烂的西边屋子朝里走。

还没到,屋子里山响的打呼声传来,这些罪人劳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阑站在窗边,从破得渔网一样的窗纸向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通铺都没,地上铺着破烂的席子,所有人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着他的头发,黑色的老鼠,从人的腿间钻来钻去,吱吱狂叫也无人理会,整间屋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馊味和脚臭味,老远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阑一眼就看见了邰世涛。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他盘坐在一角,腿前就睡着一个汉子,不知道他是没有躺下来的地方只好盘坐练功,还是他本来就不睡,此刻太史阑见他垂目入定,结成手印,气韵平静,显然正在练功。

太史阑有点犹豫,她不确定邰世涛练的功要不要紧,打断了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发现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声口哨。

这声口哨清越悠长,是鹿鸣山一种鸟的叫声。

邰世涛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窗户前的黑脸人,那人在月色清辉里伫立,一双黑白分明而有狭长明锐的眼睛,深深地凝注着他。

一瞬间他几疑在梦中。

罪囚营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坚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辗转难眠时,一遍遍掠过脑海的这双眼睛。

明亮坚定,乍看似冷,却总会对他露出淡淡温暖。

他记着她掌心的纹路,手指的温度,指尖揉乱他的头顶漩涡时的温存力度,他知她给予他的独特温情这一生不会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连想起都觉得似乎是亵渎。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觉得自己可以靠这些想念长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后的再次相遇。

谁知道这一夜一睁眼,月色清辉,对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来,神情梦游一般,却还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压住的腰带,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汉子们,走到窗前。

太史阑没有动。

两人隔着烂得全是洞的窗子对望,邰世涛痴痴地瞧着她,月光雪亮,将人影勾勒虚纱,瞧去几乎不似真人,他觉得也不应该是真人,她此刻应该在百里外的昭阳城城主府里睡觉。

他抬起手指,有点想去摸摸对面的脸,却又很快缩回——他怕这当真是梦,然后一触,梦碎。

那就真的见不着她了,还不如维持着,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阑瞧出了他的动作,唇角扯了扯。

这孩子……

来来去去只剩感叹,却不知该感叹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愤已经过去,此刻见他珍惜欢喜到恍惚的神态,她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他不敢触碰,她就给他真实。

她伸出手,越过窗纸,摸了摸他头顶的旋儿。

依稀当初,厨房里那揉乱发顶的一摸。

她微微踮着脚,这阵子他瘦了,却又高了些。

邰世涛的脑袋在她手底窜了窜,似乎受了惊吓,太史阑的手指迅速落下去,点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惊醒了别人。

邰世涛忽然不会呼吸了。

她的手指点在他唇上,微凉,力度很轻,却像一根巨杵,凶猛地瞬间捣进他心里。

他被这样的呼啸来势击中,刹那间心似被巨掌攥紧,抓握,绞扭,一点点攥出纠缠的疼痛的姿势,五脏六腑都似在互相撞击,激越出澎湃的血气。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让触觉更鲜明,嗅觉更灵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气,干净清凉,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肌肤的细腻,甚至恍惚间能感觉到指尖的纹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绪。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涩而干净的气息,传入他的唇齿,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嚣,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张开唇,将这难得亲近的手指,轻轻含入口中。

然而他没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纯洁的姐弟亲情之上,他从一开始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终于明白自己是爱恋,可她却浑然一体,永远不涉暧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拥有她毫无顾忌的触碰,无所设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护。

和追逐她的爱比起来,他宁可终生拥有她的亲情。

因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独属于他的唯一。

便为这份唯一,他必将粉身碎骨捍卫。

他如此努力,拼尽力气阻止自己内心叫嚣的冲动,以至于全身僵硬。

太史阑不知道这一刻对面少年电转的思绪和纷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轻轻一按,随即收回,又对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难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有什么地方比较隐蔽坐下来谈。”

邰世涛低着头,看她雪白的指尖划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笔笔,一画画,指甲晶莹,动作轻巧,那写下的一个个是字,却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拨动的却是心弦。

太史阑写完,看邰世涛呆呆地没动静,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涛霍然抬头,满脸通红——他太专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没注意她写的是什么。

太史阑瞧他那魂不守舍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怜惜更甚——罪囚营的日子太苦了,瞧把这孩子给折磨得都变傻了。

她只好又写了一遍,这回邰世涛不敢走神了,认真看完,随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时,只是指尖一触边放开,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太史阑瞧着他,心想这孩子永远这么拘谨,而且好像越来越拘谨了。

她心底称呼着孩子,没注意到孩子高她一个脑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并无区别。

邰世涛出了屋子,对太史阑招招手,顺手接过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觉得很重。

两人无声走过回廊,走到院子后头一间杂物房,邰世涛绕到杂物房后面,对她示意。

太史阑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有处两人宽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沟,后来弃用,现在长满了草,之后便是高高的围墙,这个夹缝处于死角,天魂营的高处巡哨也看不见。

邰世涛闪身进了空隙,太史阑也跟了进去,在草丛中坐下来,拍拍身边,示意他也来坐。

邰世涛却站着不动,把袖子拉拉,红着脸低低地道:“……我……我身上脏。”

罪囚营条件恶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顶多出去种菜时在旁边河里洗个冷水澡,邰世涛今天没有出去种菜的任务,自然没有洗,他下午的时候染了一身粪臭,虽然想办法用井水冲洗过,还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脏。”太史阑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运送粮草过来的,一股马粪味,你是不是在嫌弃我?”

邰世涛立即坐下,“不是!”

“咱俩各种臭,闻啊闻啊的就习惯了,来。”太史阑打开她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块卤牛肉,“饿了吧,吃点。”

邰世涛喉结飞快地滚动几下,却立即拒绝,“姐姐,我不饿,罪囚营你别看破破烂烂,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营经常浪费食物,好多鱼啊肉啊的都扔这边来,我们天天有得吃。”说完还拍拍他瘪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饱。

太史阑瞟他一眼。

小子撒谎。

精兵营是可能剩鱼肉食物给罪囚营,但问题是轮得上他吃?

就算轮得上,精兵营以折磨戏耍罪囚营为乐,扔过来食物也必然极尽侮辱,以世涛的心性,是绝对不会受嗟来之食的。

她转头看看拘谨抱膝坐着的邰世涛,这才没多久,他瘦脱了形,虽然他在极力收拢自己的身体,但两人坐得极近,她依旧感觉到破烂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脸也晒黑了,颧骨微微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眼睛里那种真纯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现在,只有这双依旧在的眼睛,能让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点。

她闭上眼,不想去想当日邰府那养尊处优锦绣荣华的少年公子,只将卤牛肉慢慢地撕下肉丝,递到他嘴边。

“不想让我失望,那就吃。”

邰世涛抿唇,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肉丝,香气扑鼻而来,他瞬间觉得胃在绞痛,发出空空的抗议,而肉的气息如此浓烈馥郁,他无法想象,以往不屑一顾的牛肉居然会香成这样。

她的手指执拗地停在他唇边,邰世涛瞟着那手指,也觉得虚幻得有点不真实——太史阑实在不像个会亲自给人喂饭的人,他见过她和景泰蓝相处,那么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饭并洗掉自己的碗,据说太史阑从捡到他开始,就没亲手喂过他任何食物。

景泰蓝没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没这个福气,这福气是独一份的,他邰世涛的。

邰世涛瞬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不是坚守这份姐弟亲情,哪有此刻的独一份。

他张口,毫不犹豫地吃了,却不要太史阑再喂他——男人不必太矫情,再说这样的福分有就够了,太贪婪会折福的。

他珍惜她给出的一丝一毫,那就是全部,点滴足够。

太史阑也撕了点牛肉,慢慢陪他吃着,她并没有让邰世涛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时承受不了太多油腻,这也是她选择带来卤牛肉而不是蹄髈的原因,牛肉总归要素淡些。

“姐你怎么来了?”惊喜加半饱后,他赶紧问她,“太冒险了!”

“我代替运粮官过来送粮,放心,天纪军眼高于顶,不屑于仔细查问我这样的小官。”

“还是太冒险了,快点回去。”他焦灼现于言表。

“世涛。”她嚼着牛肉,慢慢问他,“我让容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可好?”

------题外话------

搔脸,别只想着国公啊,小弟也很萌的。国公后头好戏多呢,闲不着他的。

十三号是七夕吗?大家七夕快乐啊,有男人敲诈男人,没男人犒劳自己。哦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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