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对人类而言很久远的故事，那是发生在对龙族而言并不遥远的故事。
龙族的王座空置着，支配世界的君主因为各自的理由远离权与力，人类在大地上繁衍，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人。
然后，人类互相厮杀。
生在寒地的人嫉妒着拥有大量耕地的人，岛民们对大陆上的财富充满觊觎，西方又对东方的黄金传说神往着。
心怀野望的人渴望更多，但也有满足于已有之物的人，为了守护而斗争，可他们的故事中，也免不了背叛和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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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亚瑟，现在还只是一个少年，是每天被表兄在练剑时欺负，学习时被神父嘲讽，会想着长大后要全部报复回来的年纪。
即使我不努力练剑或学习，我也会有很了不起的人生，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
我是王，命定之王。
我的父亲自诩为不列颠的共主，但我知道，他只是几个戴着木头、石块做成的王冠，几个有很多能打的手下的大叔们的头儿。
所谓的王，在父亲还年轻的那个年代，在天主的教诲没有流传很广的那个年代，就只意味着超能打的人带领着一帮一般能打的人，然后要不能打的人给他们粮食、金钱、武器、女人，再然后，王和骑士们保证自己不会欺负不能打的人，至少不会往死里欺负。
野蛮、简单、混乱、血腥，不知道为什么，这片沃土之上的旧神们很喜欢那样的风格。
我们，王族和骑士们，曾经因为用战斗和鲜血取悦了旧神，杀死了敌人，而繁荣地存续。
我讨厌那样的做法，我讨厌拿起剑，讨厌看到鲜血，讨厌胜利者骄傲自满的样子，讨厌败北者满怀怨怼的眼神，讨厌用暴力去沟通，而不能展示自己对弱者的关心，仅仅因为不能被人认为我与弱者是同类。
神父教诲了我很多天主的故事，有些很有趣，有些很可笑。之所以他会成为我的老师，而不是梅林那样的大德鲁伊来教导我，是因为梅林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总是外出旅行，而把我随意地抛给了一个识字很多的家伙。
父亲，总是看起来很了不起，却不被我尊敬的那个父亲，他也不常关注我的成长。
我是他的继承人，而他很愿意让我被更伟大的存在带着长大。
母亲、姐姐、莫瑞甘神、仙女，我对她有很多称呼，她却总是不在意我叫她什么。
[我在你身边，想看你如何成长为‘人’，为‘王’。]
她对我说很少的话，但总是直言不讳地。
我不讨厌她，她是我的监护人，跟在她身边，我从没生过病，没有受过伤，或者是病痛好得太快，我都没有发现。
但她对我并没有母亲对孩子的那种爱意，没有姐姐对弟弟的关照，没有友人对同伴的担心。
我不知道我们的这种关系算是什么，或许女主人和她养的小宠物这样的形容很合适，可我拒绝把自己的地位看得那么低。
我是会成为王的人。
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将立于大众之上，引领他们、支配他们、压迫他们。
这是早就注定了的事。
父亲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威武，带着亲族继续繁荣下去，没有什么比家族的繁衍更重要的。
骑士们等待着我带着他们掠夺、征服，告诉我民众畏威不畏德，是需要时常教训的贱骨头。
神父告诉我要做一个仁君，对善人仁慈，但也要剔除掉那些不听话的羔羊，还说这片大地上心怀邪恶的人远比善良的人多，让我不要手软。神父对人性挺没信心的。
梅林告诉我你就随便去玩儿吧！反正没有我，能继承王位的人比比皆是。决定了，我当王之后，绝对要让梅林加班加点地工作！直到累死在桌案上。
然后，母亲告诉我，所谓王者，要手握权与力，要聚敛财富，要活成让人艳羡的模样，让人不敢反抗（恐惧你的力量），不想反抗（爱戴你的姿态），不知反抗（臣服于你的威严）。
就像龙族（旧神）中的那些君主一般。
我猜测母亲很怀念那些君主，或者说，怀念那些君主手握权与力高高在上时的模样。
心怀野望之人渴望支配，安于平静的人则心怀迷恋。
或许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我从母亲的话中感受到了“期待”，于是我向她约定，我会成为那样的王，为她带来所有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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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死去了。
父亲将我送到了母亲身边长大，而我亲生母亲在我诞生时便早早去世，现在“姐姐”也死了。
父亲没和我详细说“姐姐”是怎么死的，这个世界上，死亡是很常见的事，染病去世，被盗匪杀死，吃错了果子，中毒死了......
“姐姐”比我大些，我现在刚刚成年，十四五的年纪，而她早就到了该嫁人的时候。
或许她被丈夫虐待而死，被嫉妒的情妇杀死，或者是自己出轨，然后被杀了。
“死亡，真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啊！是吧！贝狄威尔。”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怕死怕得要命，想到以后跟着你上战场，腿都抖得不行。”
贝狄威尔是我的一个侍从，很机灵的小少年，就是胆小如鼠，让我怀疑他以后可能不怎么中用。
“那是我的‘姐姐’，她死了，我却一点儿感伤的感觉都没有。即使是她的亲人也不留恋她的存在，死亡，还不够轻微吗？”
“那是因为伱和你姐姐没培养好感情，我爹妈去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不过那也是因为我担心以后没饭吃了，要饿死。唉？怎么好像说得不对劲儿了？这么说吧！大哥你要是没了，我肯定也哭得稀里哗啦，比哭自己亲爹娘都哭得狠。”
“所以我就只是你衣食父母？你就不能有点儿骑士的矜持吗？”
“哎呀！我嘴笨，大哥你就别捉弄我了！”
“好吧！”
本来看他机灵，还想培养他当信使、亲随什么的，既然他说自己笨，那以后让他去冲锋（当炮灰）好了。
“母亲，如果我死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自问着，贝狄威尔很识趣地闭上了烂嘴，因为这个问题，不会有我满意的答案。
那之后，我将“姐姐”的名字给了那个永远冷漠、永恒不变的神灵、龙，我的母亲，
我称她为“摩根”，她没有做出回应。
过了几日，她给了我一把剑，一把火之君王铸造，水之君王祝福的剑。
持有它，我将不会受伤，不会败北。
我接受了，但我觉得，总有一日，我会抛下它，去面对我的死亡。
每一个故事，都该有终点的，不是吗？
我想知道，我的死，我的存在，对别人，对这世界，是否有什么意义？
我是王，王会统领众人，支配大地，让敌人胆寒，然后，任性地决定自己的死法，就像母亲告诉我的，那些君主的故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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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一个弟弟，莫德雷德。
当我作为君主统领了不列颠，将北方来的入侵者打退了一次又一次时，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他是，母亲找到的，我的替代品？
我感到恐惧、荒唐、愤怒、悲伤，还有寂寞。
原来会有我的替代品吗？
那么我又是谁的替代品呢？
对于母亲而言，我不是孩子，不是同伴，不是寄予了希冀之人吗？
“真是，非常空虚呢！”我非常失落，甚至想要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心中没有那样丢人的情绪都做不到。
“王，请不要在任何人的面前露出弱势的表情。圆桌骑士里面，可不都是忠义之辈，全是饿狼啊！”贝狄威尔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小，难成大器，可也因此，他对成为“王”没有野心。他不是我的同志，却是我的同伴，圆桌骑士们虽然是我的同志，我能真心信任的，也就是......
“作为王者，还真是不自由啊！”
“不是，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您不是自由多了吗？”
“怎么总要把我和最底层的家伙比？我可是王。”
“就算是王，也是凡人啊！不是说您被神灵养大就真成神了，还是要吃喝拉撒睡，我觉得人还是认清自己一点儿的好，谁也不是铁打的啊！”
“贝狄威尔，你知道你这话是在冒犯王吗？”
“唉？又冒犯到您了？我就是管不住这张嘴！不如您给我块地，让我去当地主吧！”
“蠢货！我要提拔你做圆桌骑士！”
“哈啊？”
看着贝狄威尔犯傻的表情，我感觉到了一丝慰藉。
是啊！即使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很多，我也仍然只是个人，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莫德雷德，我讨厌你！我要捉弄你！让你以后在我面前必须戴上头盔！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同样是被母亲养大的孩子，我总是很阳光，喜欢和人交谈，莫德雷德却很沉默。
我后悔了，不该那样捉弄他，戴上了头盔还不说话，这家伙整日里阴沉得吓死个人！
得找个机会去承认我的错误吗？
会被人觉得我反复无常吧！
好麻烦，先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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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背叛了，兰斯洛特叛逃，然后，莫德雷德篡夺了我的王位。
该愤怒吗？
不，比起愤怒，我先感受到的是无力感。
我果然不是母亲故事中的那些君主啊！
会被人看轻，会被人背叛，会打败仗，会伤心......也会无法对战友挥刀。
“贝狄威尔，拿着我的剑，去摩根夫人那里吧！”
“哈啊？这儿要打仗呢！你让我把神器拿走？你的脑子还好吗？”
这家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烂嘴......不，是我看错了。
贝狄威尔脸上的表情不是胡闹，他不是什么都没想就说的，他是在向我谏言，也是在为我的愚蠢而恼火。
“您别慌啊！区区一个莫德雷德，我挥挥手就把他砍了，那小子没啥本事，我敢保证他比不上我！”
“你不是总说自己没本事，不够资格列席圆桌吗？”
“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能灭自家志气？兰斯洛特走了，现在我就是最强骑士，以后请叫我‘无敌的贝狄威尔’。”
“哈哈！”
我笑了，原来这个怂货也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是我的，朋友吗？
他会为我的逝去而悲伤吧！
正因为如此，没必要让他和我一起赴死。
“还记得你年少时，我曾经和你讨论过的问题吗？人的死，到底是轻？还是重？”
“我觉得你和七八岁的小孩子谈那些纯属欺负人，咱能不聊这些吗？”
贝狄威尔眼含泪光地恳求我不要再说下去，他能够察觉到我要说什么吗？
“王者要有王者的威严，要让人生不出反叛的想法，不然，就不能为王国带来和平，我是被如此告诫的，所以——”
“只有还有神器在手，您就是永远不败的王。”
“追随一个只会打仗的战士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只有数百、数千的子民也就算了，但我是不列颠的王啊！让人们追随一个失却了民心的王，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人不爱戴您。”
“但我还需要他们畏惧我才行。一个让人爱戴的王能带来王国欢乐，但一个令人畏惧，不敢反抗的王，才能让弱者安心，让有野心之人不敢作乱。”
“没了您，不列颠会四分五裂的。”
“新王会在战火中崛起，他会做得更好。王国存续的意义不在于一时的安逸，而是永远地奋斗，至于终点为何，我也并不知晓。”
不需要说得更多了，我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死地，为友人找了离开战场的借口，我会直面自己的命运。
母亲啊！你会祝福我吗？
“不，那就太不像你了。”
我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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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为何在此处三度徘徊？]
“那个，我有点儿害怕，听说您是一条龙什么的，我怕您吃了我，哈哈哈哈！我想太多了吧！您看您，大美女一个啊！哪儿能吃人呢？”
贝狄威尔在古龙面前说起了白烂话，说完他冷汗直流，感觉自己死定了，然而并没有。
巫后、湖中仙女、古龙“摩根”耐心地听着他的烂话，但注意力其实全然不在他的身上。
[为何你拿着亚瑟的剑？]
贝狄威尔收敛了笑意，深情地看着那把剑，然后单膝下跪，将誓约胜利之剑高高举起。
“遵奉不列颠之主，伟大的亚瑟王的遗命，骑士贝狄威尔前来奉还宝剑。”
[......亚瑟，死了吗？]
良久的沉默后，摩根如此说道。
“如果没出意外，他应该是死了，死在了战场上。”
[有这把剑在，他不会死才对，为何？为何要把剑还给我？为何不继续称王？为何要赴死？为何？为何？]
一向沉默寡言的摩根急促地传达了很多信息。
她不是开口说话，而是直接将信息送入了人的脑子，贝狄威尔忍受住脑中传来的痛苦感，心想，什么啊！原来就算是龙，也会有动摇的时候啊！
[为何，要放弃权与力？]
摩根抚摸着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问着。
“这个问题，请您永远地思考下去吧！”
请您就这样祭奠着吾王，永远不要忘记他。
伟大的神灵（母亲）啊！请您远离世俗，永远地沉默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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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无法成为你？”
当莫德雷德的剑刺穿了我的身躯时，他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悲伤表情。
原来他也在嫉妒着我啊！
我们渴望的东西，是相似的。
“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啊！”
在他的剑贯穿我之前，我松开了拿着长枪的手，我无法杀死一个曾经亲密的战友，无法杀死......我的弟弟。
“不，不该是这样的！你恨我，我也恨你！这才是——”
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我在心中补完了莫德雷德没有说出的话，他已经为我的死而呆滞，无法继续开口了。
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原来他与我，是那么相似啊！
“你没有感受错，我讨厌你，你也没有做错什么，这都是命运的戏弄。我们成长的每一天，都在想要成为母亲希望我们成为的人，嫉妒着那些王者，却不是想要他们的权与力，只是，嫉妒着，然后被这份压力扭曲了意志。”
好痛，我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但是——
我抱住了我的弟弟，在他耳边，说了自己能够说出的最后的话。
“现在，你自由了，去寻求，其他的爱吧！”
母亲啊！伟大的母亲啊！
我们一直向往着成为您希望中的样子，可您是否曾给我们足够多的关注？是否又理解自己的希望，自己爱着的东西是什么呢？
权与力，是如此冰冷，染血的刀剑，不如和友人依偎在一起时更令人安心。
母亲啊！
请原谅我无法成为你希望中那样的人。
暴力所带来的一切不能长久，高居在宫殿之中也是一种束缚，拼命地拼凑起一个王国，终究也不是我想要见到的那种景色。
我是在庄严的大地上成长，仰望着辽阔的天空度过童年，被湖中仙女养育，在火与剑的战场上称王的人。
我不断胜利，不断被称颂，身为人上之人，我有很多选择，因为您，我可以选择很多。
我选择让一切有一个落幕。
我选择祝福子民们的未来。
我选择用权与力去交换爱与真实。
母亲，我选择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