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云笼罩。
王家庄里的猪羊鸡鸭，骡马牛羊，都已经进窝，不再鸡鸣狗吠，驴叫马咴，整个村子安静了很多。
高高矮矮的土坯房，砖房，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家家户户飘逸升腾的炊烟，满村都是饭香的味道，弥漫了整座村庄。
这是一座不大也不小的村庄，村子的西边，把头的村边上，有一户人家，就是王子帝的家，三间破土坯房，墙体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
有些穷困潦倒的王老四，本来想等秋后卖了玉米，卖几个钱，加上自己走南闯北耍猴积攒下来的钱，把房子修缮一下，没等他修缮，他就被牛活活踢死了，侍候阎王爷他老人家喝茶去了。
王子帝的盲人妈妈李海兰，在灶前忙忙活活，别看她是一个看不到东西的盲人，但她干起活来，轻车熟路，动作利洒，绝不会拖泥带水，比有眼睛的女人还强。
她晚饭烧的是玉米粥，稀寡寡的粥里面放着一些切碎的红薯丁。
晚饭很简单，在平时是没有菜肴的，但今晚烧了一个蘑菇和野菜，这些都不用钱，而是王子帝和妹妹王珊珊，在送葬送走爸爸王老四从坟上回来，在路上的野地里采到的蘑菇和野菜，勉勉强强够一盘菜。
因为刚刚埋掉了当家人，王家人还没有从深深的伤悲中走出来，一道阴影还笼罩在这个家，笼罩在王家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晚饭吃的很是落寞，氛围有些压抑，全家人的脸色都是凄凄惨惨戚戚的神色。
没有了当家人，全家人都感到内心缺缺。
李海兰、王子帝、王珊珊，都枯坐在桌前，面色沉郁，一声不吭，只管埋头，吸吸溜溜喝着稀粥，味同嚼蜡，没有吃出饭的味道。
晚饭以后，王子帝和妹妹想帮妈妈收拾碗筷，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但妈妈李海兰不让他们动手，她要自己亲手，舍不得儿女干活。
老话说，富人爱骡马，穷人爱娃娃。
穷人家的孩子也娇惯。
别看李海兰是一个看不见东西的盲人，但她人瞎心不瞎，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锅碗瓢盆，都擦拭的明明亮亮，比村子里有眼睛的女人都干得好，干得漂亮。
村子里有男人训斥自己的懒婆娘的时候，就会说，看看人家瞎眼睛李海兰，把家都比你收拾的好，看你洗的碗，跟狗舔过的一样，花花搭搭。
王子帝躺在自己家的土炕上，身子靠在被摞上，看上去舒舒服服的样子。
为了给爸爸王老四办丧事，瘦骨嶙峋的他忙里忙外，也累坏了，需要好好歇缓一下，养精蓄锐一下，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累坏了，累坏了就会影响他长个头。
借着瓦数不大的电灯泡幽暗的灯光，翻看他从草丛里捡到的那本印刷精美的图文版《山海经》，封面上的图案，摸上去有一种凹凸感，但没有了让他唬一跳的蠕动感。
今天快晌午，他埋掉了自己的老爸，在出殡回来的时候，在野草丛捡到这部书，伸手摸封面上的猴子图案时，就铁铁闹过乌龙事件，没把他吓死。他摸书时正好有一条软丢丢的蚯蚓爬到书上，他摸上去就有了蠕动感，还以为图书上的神猴活了，把他和妹妹王珊珊都吓了一跳，妹妹叫着让他把书扔掉。
懒懒散散，翻阅着图文版的《山海经》，王子帝暗自揣度，这部书里的神兽和那些古代圣贤神仙们，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神通广大吗？
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今天的大夏雄踞中原，屹立世界东方的古国，文治武功，天下第一，最鼎盛时期，万国来朝，今日江山，锦绣如画。
王子帝听爸爸说，他爷爷王鹤居年轻的时候，参加了那场惨烈的山海战役，幸免于难，苟活于世。那时候的燕国，尚属于 “兵事居半”的社会，历朝各代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深切体会到，战争的胜利、国家的安全与合理的军人待遇息息相关，“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土不往”。
战争胜利以后，王子帝的爷爷王鹤居领取了一些军士安置费，给儿子王老四娶了儿媳妇李海兰，花光了浴血奋战，提着脑袋得到的安置费。
但什么时候，都会有穷苦人，王子帝家就是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加之妈妈李海兰身体不好，又是盲人，病痛缠身，花销不菲，活得窘境。
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踢死王老四的那头牛棚里的耕牛，还有那只猴子小精灵，瘦骨嶙峋的猴子拴在院子里的槐树上，显得形单影只，神态落寞。
这只看上去疲惫的猴子，对于王家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它就是王家的衣食父母。
王老四活着的时候，就带着这只叫小精灵的猴子在京城燕北市走街串巷，表演猴戏或者杂耍，向看杂耍的市民们讨要一些碎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在日子晴朗的天气还好，在大街上开张耍猴有围观的市民，但如果遇到阴雨天气，或者下腊月天下大雪的日子，就没有生意，在那种极端的天气里，人们都会在家里猫着，没有谁傻了吧唧，会冒雨或者冒雪看耍猴。
现在王家的当家人王老四死翘翘了，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王家人也就失去了吃饭的饭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也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李海兰利利洒洒，把碗筷洗完以后，把手上的泔水用围裙擦干，摘掉围裙，挂在灶间的挂钩上，僵直着身子，摸摸搜搜，迈着机械步子，磕磕绊绊，走进了儿子的破屋子。
王子帝惶惑地看见妈走进屋，知道有事，就定定地看着瞎眼但长相俊俏的妈妈。
妈妈摸摸炕沿，屁股坐在炕沿上，迟疑了片刻，嗫嚅着跟儿子王子帝悲苦千秋地说：“子豪，你长大了，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个事。”
当家的丈夫王老四走了，家里没有男人了，王子帝这个大孩子，也就成了家里依仗的男人，当妈的也把王子帝当成了男人，有事需要跟他打商量。
王子帝听妈说跟他商量事，觉得很突兀，家里有什么事都是爸爸和妈妈商量，根本不会跟他商量，有时候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也不一定会跟他说，他事后才会知道。
今天妈妈说有事跟他商量，这让王子帝有些意外。
“哦，什么事？妈妈说吧。”王子帝洗耳恭听，赶紧丢下手里的那本翻看了一会儿的《山海经》，把它放在枕畔。
妈妈没有马上开口，神色忧郁，沉吟了一小会，这才用商量的口吻跟王子帝说：“我们把猴子小精灵卖了吧。”
自打丈夫亡故以后，她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她也不想这样，但她没有办法，她心里枯焦啊。
“这是爸爸的命根子，不能卖。”王子帝的不爽眼，看看妈妈悲凉落寞的神情，咕哝着说，“再说，今天刚把爸爸……送走，你就把他的猴子卖掉，这不太近人情吧。”
他的口吻里带着对妈妈的埋怨。
爸爸王老四死了，让王子帝有深深的丧失感，再把家里的猴子卖掉，又会增加他心里的丧失感，这让注重感情的他，情何以堪啊。
“我不同意卖掉猴子，它很可爱。”王珊珊也不同意卖掉小精灵。
王子帝的严重抵制，让屋子里的空气更加凝重起来。
“可爱不能当饭吃，不卖怎么办？”李海兰也舍不得卖掉猴子小精灵，但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是没有办法，卖掉猴子，虽然卖不了多少钱，杯水车薪，但钱虽然少，也会有些用处，她叹口气，“它是一个活物，不是一个死物，要吃东西的。”
“要卖就把那头牛卖掉吧，是它把爸爸活活踢死了，我恨它！”王子帝愤怒地说。
他原本打算把牛打死，让牛给爸爸陪葬，但埋葬爸爸之前，那牛似乎心有灵犀，猜出了王子帝内心的险恶一样，忽然消失不见，爸爸埋葬以后，它又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王子帝怀疑它躲进了凤凰山，没有成为山里的野牛，又瞎心瞎肺地回来找死了，王子帝早就对它动了杀心。
“那牛不能卖。”李海兰坚决不同意地说，“还指望它耕田种地呢，没有它怎么种庄稼？你们还小，手不能拿，肩不能挑，指望它过营生呢。”
李海兰说着，又叹息道：“我也恨那头牛，但把它卖掉或者杀了，损失不起啊。”
在她的眼里，黑牛大黑是不可或缺的劳力，种地离开了它还真玩不转。
“我去借牛耕田种地，我看见那牛就恨得牙根痒痒。”王子帝再次表达了自己对黑牛的愤怒。
“我也是，它不踢死爸爸，我们还有爸爸，现在没有爸爸了，多伤心啊。”王珊珊说着，又想哭了，“干脆把牛杀了吃肉，给爸爸报仇雪恨！”
她说这话的时候，稚嫩眼里，冒出杀戮之锋芒。
王子帝没敢吭声，怕妈妈不同意，但他对妹妹默默点点头。
他对牛的态度，跟妹妹不谋而合，杀而快之。
他想，就是不把黑牛卖掉或者杀掉吃肉，我也要找它算账，狠狠收拾它一顿，不能白白放过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李海兰是一个盲人，看不到儿子和女儿的眉来眼去的动态，她叹口气说：“我们还是说说卖掉猴子的事情吧，爸爸死了，留它也没有用了，它还要吃饭……”
“我喂它吃东西。”还不喑世事的妹妹王珊珊，不明就里，生硬地打断了妈妈的话。
王珊珊比哥哥王子帝还舍不得埋掉那只猴子，她打小就喜欢小动物，跟家里的猴子也有深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