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至少在三体人的眼里是这样。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罗辑的大脑正在高速的运转。
他在思考。
穷尽了每一个脑细胞，榨干了每一丝脑力，力图参透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外星人背后的目的。
对方的行为、语言、表情，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回放。
说实话，虽然地球跟三体人纠缠了两个多世纪，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外星人。
能够不惊动全套的防御措施，来到地下四十五公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地球人做不到，三体人也做不到，否则，威慑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土壤。
很明显，地球真的接触到了第二个外星文明。
对方没有留下名字，个体的名字、文明的名字，都没有留下。
说明他们根本就看不上地球人。
行为透视内心，对方从心里面鄙视地球。在交谈中也毫不掩饰这一点，而且对三体人更加鄙视，不，不是鄙视，是漠视，那个外星人甚至懒得谈论三体。
但他向我行了友好的礼仪。
就社会学的研究，无攻击行为的肢体接触，必然是表达友好的礼仪行为。
他向我表达了友好。
是对个体的欣赏吗？
信息很匮乏，暂时只能这么推论，这个推论有极大的概率是正确的。
感受着身体的活力，不属于百岁老人该有的活力，罗辑认为对方确实向自己表达了友好的态度。
友好的外星人，至少是对自己友好的外星人，虽然觉得与他推导出来的黑暗森林法则有些相悖，但这对地球来说是极其珍贵的机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威慑是多么的脆弱。
就像两个坐在末日核弹上的人，大家都有引爆器，只不过强大的那一方不想同归于尽，才能被弱小的一方威胁。
可平衡总有一天是会被打破的。
依靠着不怕死才能维持的博弈，是难以长久的。
无论是弱小者开始惜命，还是强大者找到了破绽，平衡必然会被打破。
“地球需要机会，这是地球的机会吗？”罗辑的心里很犹豫，地球没有犯错的余地，一旦行差踏错，便会永坠深渊。
他再一次复盘与外星人接触的全过程，一个字一个字的解读对方的意图，一个表情一丝细节都要反复斟酌。
对方穿在身上的服饰，属于纤维造物，带有危机纪元前期的风格，跟地球现在那种把显示屏穿在身上的风格大相径庭，说明对方的社会并没有选择超信息化。
罗辑不会愚蠢的认为对方的科技实力达不到，应该是不想将资源浪费在这方面，说明对方的文明仍然将生存放在了第一位。
但也有可能是科技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高度，不需要信息外显。
与外星文明的接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罗辑感觉有些头疼。
他需要再次作出判断，就像当初拿枪指着自己的脑袋，成功威胁了三体人一样，他需要再一次为地球趟出一条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
他只能在黑暗中用尽力气的挣扎。
“我知道你们听得到，我今天将走上地面，踏上毁灭，或者新生！”既然已经作出决定，那就要高效率的执行。
罗辑攥着引力波广播的开关，命令基地的ai发出会面的指令，然后起身向外走去，打开一米多厚的沉重钢门，进入了通往地面的电梯。
他要在地面与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和太阳系舰队总参谋长会面。
好在这里的一整套建筑拥有独立封闭的空气循环系统，和强大的制冷系统。
否则地下四十五公里之处的强大气压和地幔将近五百度的高温，必须耽误时间去穿防护服，那会让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失去对开关的控制。
电梯在缓缓向上，需要二十多分钟才能到达地面，在此期间，罗辑做了最后一次复盘，确定了自己的行动计划。
走出地面的入口站，基地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旗杆在夕阳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最高的两根旗杆上挂着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的旗帜，而后是各国的国旗。
这些旗帜在微风中平静地飘扬。
它们也只能做到随风飘荡。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再远可以看到连绵的祁连山，积雪在山顶勾出了几抹银色。
基地的两个哨兵在向他敬礼，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那两个孩子被常年的风沙和紫外线祸害，即便有作战服的遮挡，皮肤依旧有些黑红，没有现代人那样的白皙精致，透出了一点旧时代男人的气质。
就是身子骨纤细柔弱，罗辑觉得他们的胳膊和大腿还没自己这个百岁老人粗壮。
“唉～”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有些话还没到说的时候。
他昂首挺胸的站在阳光之下，等待着该听他说话的人。
一年半以后新的执剑人替代自己的时候，三体人会发起攻势，他不知道这句话是那个不知名的外星人的预言，还是根据已有信息作出来的推论。
可信度值得商榷。
但对方告诉他隐藏起来的六个水滴的位置，这个信息的可信度就很高了。
地球人对三体将水滴隐藏在地球附近也有猜测，那道用油膜物质建立起来的警戒圈就是防范。
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警戒圈怎么可能只有一千五百万公里？pdc恨不得把警戒圈建到太阳系外面去。
“新的博弈要开始了。”罗辑在为自己鼓气，也在通知三体人。
三体人对罗辑时隔五十四年再次踏足地面，保持了极大的关注和万分的警惕。
改换执剑人的计划早已启动，甚至在三年半以前三体世界就向太阳系派出了由四百一十五艘飞船组成的第二支舰队。
在两年半之前，第二舰队就穿过了尘埃云。
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行动，如果不能在起航后的第五年摧毁人类的黑暗森林威慑系统，舰队穿过尘埃云被发现后，极有可能会引发威慑操作。
计划必须顺利进行。
三体世界为此投入了极大的资源，长达几十年的文化反射就是这个计划的铺垫，程心是三体人与地球人共同选择的代替罗辑的执剑人。
眼看计划出现变量，他们必须作出相应的调整。
智子向联合国申请，要与罗辑会面。这个智子是个仿生机器人，是三体在地球的发言人，不是微观层面监控地球的那些微型探测器。
要求很快就传到了罗辑的耳朵里。
“我也有些话要跟三体人说，让她过来吧。”他没有拒绝，不可能拒绝，他来到地面本就是要跟三体人对话。
地球的一切都在三体人的监控之下，想瞒是瞒不住的，虽然地球的科学家早就在研究屏蔽智子的技术，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让人满意的成果。
他倒是隐约知道几个能够躲避智子监控的所谓的屏蔽室，但那种狭窄的盲区，意义不大。
很多事情根本无法隐瞒。
他也没想隐瞒。
联合国和舰队国际很重视这次会面，大批的战斗人员预先到达零号广播基地的地面，做好了严密的布防。
随后，pdc的主席和舰队的参谋长陪同智子一起到来。
智子是个美丽柔顺的女人，穿着华美的和服，圆发髻上插着一朵小白花，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从内到外都透着一种柔和的美感。
如花丛中的清泉一般。
身上的女人味浓得像一滴浓缩的颜料，如果把她扔到一个大湖中溶化开来，那整个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很难想象她是个机器人。
很多人都被智子柔和的外表迷惑，忽略了她真正的身份。
但不包括罗辑，在他的眼里，这就是一个利齿上流着毒液，随时能发动致命一击的敌人。
“罗辑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对话。”罗辑在三体人之中的威望很高，三体人对他充满了敬畏，这在智子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甚至在鞠躬的时候也比面对其他人更慢更深。
“我知道你们知道他来了，他发现了我们。”罗辑盯着智子的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四个光年，看到了对面的三体人。
他其实不知道三体人是否真的发现地球上多了一个或者一些外星人，他就是在试探。
“请等一下。”智子深深鞠躬，然后垂眼静坐，像是在思考。
罗辑知道，自己的试探达到了目的，四光年之外，智子的控制者们应该是在紧张的商议。在黑暗森林法则笼罩的宇宙之中，遭遇外星人可不是好事。
任何一个决定都涉及生死存亡。
大约三四分钟之后，智子抬头说道：“我们想要情报共享。”
罗辑摇了摇头，拒绝了三体人的要求，这是地球的机会，不是三体的，但也没把话说死。
“初步接触，对方怀有善意，具体谈话不能告诉你们。下次接触我可以帮你们问一个问题。”
停顿一下之后，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他沉声说道：“但你们也要为这个问题做出补偿。
潜伏在地球警戒圈之外的六个水滴需要现身，必须由我们的探测器跟随，三个以太阳为背景的要退到土星轨道，三个藏在核废料堆附近的要退到木星轨道。
这个要求不难满足，我不希望你们再次作出违反协定的行为，因为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两个文明的星系离得太近，又有直接的通讯记录，任何一个被发现，另一个也跑不了。
而这次面对未知的外星文明，地球掌握了主动权。
最重要的是，地球已经暴露了，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占领的价值趋近于零。
智子再次深深鞠躬，留下一句“我们会考虑。”，结束了本次会面。
三体人其实已经在考虑该不该逃亡的问题了，这次会面最大的收获就是确认了那个突然出现在地球上，无法被智子探查清楚，多次丢失位置的人，就是外星来客。
他们不像地球人那样对宇宙一无所知，也从来不报任何幻想。
看着花枝招展的智子退出基地，罗辑放松了下来，他成功的向三体人证明了外星文明登陆地球的事实，两百多年的三体威胁将会告一段落。
以后，要把心思转向那个未知的文明了。
三体可以被黑暗森林法则威胁，那是因为他们的位置暴露在了地球人眼中，可那个未知文明的信息太少，拿什么跟他们博弈呢？
罗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自己都一百多岁了，还要为这种事情烦恼，那些年轻人真是不成器！
牧晨星并不知道罗辑老头用自己做筹码跟三体人谈判，并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他现在一门心思的想要计算出第四个坐标系，然后去四维碎片之中见证消亡的四维文明。
能不能得到对方的遗产他不在意，单单这个四维碎片的价值就已经高到没边了。
随着探测器发回的数据，他冒出来很多的灵感，对五代神体又有了更高的要求，他要升维。
不但要将自己提升为四维生物，也不能像被困在碎片里面的那些文明一样，会在维度跌落的过程之中消亡。
所以，他预期中的五代神体要有切换维度，或者说是主动向微观层面卷缩高维物质的能力。
这个功能是必须要有的。
看着四维碎片中的物质随着维度的崩塌落入三维之后的样子，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维度跌落是无形的，至少以他现在的观测手段是探查不到的，四维碎片的边缘没有任何可直接观测的分界线。
但是，随着四维碎块的崩塌，其中的物质进人了三维太空，会瞬间衰变成三维物质，主要成分是氢和氮，还有一些重粒子。
这些进人三维空间的四维物质在四维空间的体积都很小，但它们在第四维度的部分变成三维，体积骤然增大，且呈直线状展开并释放能量。
一块在三维投影的质量只有几十克的四维物质，三维展开后可以形成一条上万公里的长线。线很细，出现之初非常的直，肉眼看不出宽度。
一开始会发出蓝光，然后色彩渐渐变红，随着能级的降低，笔直的线也开始弯曲，并中断成许多小段，最后消失。
就是这些物质的衰变，提示出了三维与四维的界限，牧晨星想要成为高维生物，但不想变成一条发光的线，更不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