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言蓦然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道：“你们听见，刚刚外头喊了什么吗？”
门客们纷纷喜笑颜开，一直躲在门客后头的戴明趁机站出来：“姐夫，是费仙人回来了！”
“哈哈，天不亡我李志言！”
李志言仰头大笑，只觉得胸中长出一口闷气。他快步闪出正厅，身形从没这么灵活过。几步下了石阶，李志言便见到费汉那张熟悉的面孔从远而来。在隐约摇曳的红色火光照耀下，像从火场中漫步而出的纵火者，或是传说故事中那地狱饿鬼。
但在李志言眼中，衣袂飘飘而来的费汉便是救世观音活佛，哪怕他身上外衣不见、只着单衣。他几乎含泪迎上，扶住费汉的双臂欢喜道：“仙人！”
提袍跟下的几个门客也迫不及待，大声问出李志言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仙人，粮官大人如何了？”
没有理会门客的问话，费汉低下头看李志言，一言不发。
举着火把的侍从停在费汉身后，红光从他脸上消退，黑夜的昏暗重新笼罩了他的脸。李志言看不清费汉的表情，但他也渐渐觉得费汉周身气氛有些不对。
费汉平日里就是一副吊儿郎当混吃混喝的模样，要不是他拿出于国公亲手手书的信件和法器善心，李志言当时差点将他当作江湖混混赶走。
现在，却沉默不言。
正当李志言手慢慢松开想要往后退一步时，费汉忽然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无奈道：“这可怪不了我——李元苗死了。”
李元苗死了。在场众人心中一震，举着火把的仆从们惶然跪下，门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喜是忧，李志言却紧紧把臂不放开费汉：“无论如何，请到正厅中详谈。”
一行人匆匆回到正厅中。满地仆从不敢跟上，自觉捡回一条小命，死死围住正厅不让人靠近。
“……就是如此，李元苗死后，我从那魔修沈然溟手中侥幸逃出，但沈然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看我们还是快跑了吧。”
见费汉满目诚恳地推辞了首座，站在正厅门口说出这番言论，李志言只觉得满心苦涩。费汉的处境他不知晓，但他知道自己要是就这么一事无成的跑了，也是必死无疑。
但费汉还在这里，他就有一线生机。振作起精神，李志言目光灼灼盯向费汉：“仙人，法器可还完好无恙？”
“自然。”费汉面色如常地拍拍袖上尘土，取出善心托举在掌中，“既然要跑，我当然要将法器完好还给于国公。”
乌石圆盘像一颗定心丸，李志言激动得十指颤抖。他忽然矮身跪倒在地，朝费汉一拜：“请仙人救我！”
“哈？”费汉满面茫然，却躲也不躲，正正受下这一拜。
主公都跪下了，门客幕僚们自然不能站着。几人呼啦啦撩袍跪下，戴明再次抢先道：“请仙人捉住絮目再行离开罢！否则我等，死字临头也！”
“正是如此！请仙人怜惜我等啊！”
更有几人插不上话，便呜呜哭泣起来。一时间厅里声音颇为嘈杂。
见他们如此作态，费汉为难道：“不是我不想救你们，只是眼下镇上只有七八人患了絮病，全都被那马行华控制住难以传播。等絮病传遍全镇要到猴年马月去？怕是明日沈然溟便找来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我欲求仙人的，正是絮病一事。”李志言额头贴地，冰冷的触感也让他打定主意，声音无比恳切，“请仙人不要再顾及外物，直接让全镇染絮病而死吧！”
“不行！”费汉立即答道，他弯下腰想要扶起李志言，李志言却坚决不肯起。
“我知此事不能泄密于镇上交易行的仙人之耳，必须缓慢行进。但世事难料，变化无端，若此次离开鼓户镇，再想抓住絮目便再无可能。”
李志言抬起头，双目泪光闪闪，口中说的却不像面上一般软弱：“我知您手中絮病之种可以直接再镇上传开絮病后，强行触发病症，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将镇民杀绝。此时正是深夜，镇民死于家中，交易行中人不会立即发觉。”
“等我们捉了絮目便走，不过黎明时分。第二日沈然溟来镇，正好，我们便将一切罪过推到她头上！”
说到此处，李志言“梆梆”再磕两个响头，几乎声泪俱下哀求：“请仙人以絮病杀了他们吧！”
“请仙人以絮病杀了他们吧！”
门客随而呼之，声势浩荡。在李志言几番恳切哀求之下，费汉终于动摇，叹息着点头道：“好吧。”
李志言颤颤巍巍再磕，额头重重撞上整块大理石雕琢的地板，留下一块血迹。
“谢仙人。”
深夜无月，原本灯火通明的李府，忽然像风吹灭的油灯，霎时间暗了下来。
在全镇陷入梦中之时，李府正门缓缓拉开，三四辆马车飞踏而出，坐于车内的李志言冷漠向黑夜中瞥了一眼，随即放下车帘。
除却马车，无数身裹黑布的人影悄无声息拐入大街小巷，像是一道浊流慢慢流淌入鼓户镇的血管。
黑影闪过一家窗前。这家人正在酣睡，丈夫与妻子合抱而眠，两人睡梦中也挂着笑脸——托骆璇仪的福，家中灵币足够用两个月，他们再不用整日心惊胆战，半夜惊醒了。
难得的熟睡之中，他们没有一人察觉竹编的窗盖轻轻被撩起，两片飞絮落在他们身上，悄然融化。